第18章 委屈

过几日又到图画院上课时间。

崔蓁因前几日睡得不怎么安稳,走在去图画院的路上也有些蔫蔫的。

“崔蓁。”崔蓁才踏入院里,听到身后刘松远传来的声音。

她回过头,见是她熟识的三人,目光停在刘松远身上须臾,随后飞速移至沈徵。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很快自己憋了回去,摇了摇手,算作是打了招呼。

“怎么了这是,今天心情不好?”刘松远见崔蓁兴致不高的样子,踏了几步走进。

“没事,昨晚没睡好。”崔蓁打了个哈欠,“想到今日要画鸟兽就头疼,上课的还是我那老爹。”

“平日里也画这些,没见得你心情这么不好啊。”刘松远不解,目光移到一旁正盯着崔蓁一动不动的沈徵身上。

身旁有相熟的士族画学子行径过去,三三两两凑集细语,但刻意避开了崔蓁这厢。

待稍稍走远些,又开始窃窃私语。

大抵能听到“打架”“骄纵”“张家”什么的词汇。

刘松远眉梢一挑,用胳膊肘推搡一下沈徵。

“明成,你还不赶紧劝劝,这样蔫蔫的,可不是咱们熟悉的崔蓁了。”

沈徵被刘松远支地有些晃,睫毛微闪,“崔”一字才从喉咙里冒出来。

崔蓁已然踏步朝前,背过身又朝着三人挥了挥手:“上课了,走了。”

留下这厢三人看着崔蓁的背影怔在原地。

“明成,你最近惹小崔不高兴了?”刘松远手拍了拍沈徵的肩,手指落在沈徵肩上,不解道。

沈徵被方才崔蓁突如其来的告别愣住,那哑然的情绪还未落下。

他抿了抿唇,细细思绪之前是否有什么事情惹崔蓁不快。

少年的清隽眉宇似陷入迷雾,舒朗的五官也跟着渐渐落寞耷拉下去。

件件回忆,甚至缩在青碧道袍里的手指还个个掰数了过去。

可再三思索,他还是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似是极为颓唐,少年闷着声说出两个词。

“没有?”刘松远侧目看沈徵,声量提高了些,“子生,你说小崔刚才是不是明显就不想理明成,对吧?”

刘松远眼神示意在一旁满脸茫然的夏椿。

“嗯。”夏椿接收到信号,也肯定地点点头。

“你看,连子生都看出来了,你绝对是哪里对不起小崔了,你再好好想想。”刘松远松开勾着沈徵肩膀的手,衣袖一扬,转而拉过夏椿,大咧咧地朝院舍行去。

唯留沈徵还在原地。

她生气了?他心下一片慌乱。

手指撵住衣袖,青碧衣褶带起条条沟壑,像是此刻带起的心绪不宁。

漆黑清亮的眼睛里只剩一片天际云翳。

愈发细细思索,他便愈发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她才会不想与他说话的。

少年纤长的身影投落在一旁石阶上,被分成好几个曲折,细缝间生出的青苔青青翠翠,不知是何时填满了缝隙,近看才能分明。

但却与那蓝灰色的影子一同,缓缓生长在一处。

“崔蓁,你这画的是什么?”崔蓁的桌子一震,墨水跳了几分,囫囵着在纸张上惹了一道磨痕。

“让你画锦鸡,你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崔成扫了眼那纸张上几条歪歪扭扭的曲线,看着趴在桌子上正神游太虚的崔蓁气不打一处来。

“博士如果要罚我便罚吧。”崔蓁眼神往上微抬,她语气里也有这几分不耐。

“整日心思不宁,站起来。”崔成见崔蓁这番态度,更加气愤。

“我且问你,何为六法?”他冷着脸,先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

崔蓁叹了口气,懒散着语气道:“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

一字不差。

声音里虽缓慢闲散,但崔成却挑不出一处错来。

连带着王祁诸人也抬眸看崔蓁,唯独崔苒的表情最为担忧紧张。

崔蓁余光落到窗外,方才见一青碧色身影从对面游廊而过。

她心下微动,但很快觉得眼睛更刺,沈徵身侧还跟着那日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朱红珊瑚串。

即使隔着几方疏影枝叶,她都能看到那两人极其相熟。

心口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小虫子似又被放了出来,细细密密地开始啃咬每一个缝隙。

她扭过头,低下头拨弄书案上的那支还未沾染笔墨的毫锥。

“你既知道,那为何落笔后便全抛诸脑后了?”崔成见崔蓁一言不发,反露出满脸不屑的态度,他把声量提地更甚。

不仗义,太不仗义了。

但说起来沈徵究竟哪里不仗义,她能想出来的理由也并不充分。

跟着她更为恼怒,胸口嗜咬的小虫子似乎又多了几只。

“没为什么。”崔蓁停下拨动毛笔的手指,缩回衣袖里,眼睛盯着纸上的那一滴正不断氤氲的墨点挤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崔成怒问。

“我没说什么。”崔蓁满不在乎地低声回了一句。

她的余光已然能看到檐廊下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手指不自知地攒紧。

“好,好,我教训不了你了是吧。”崔成转身,从方桌上拿过戒尺。

“伸出手来。”他冷声斥道。

士流的画学生都出身富贵,那戒尺于课上也不过是摆设,绝不会落到学生们身上。

可如今竟逼得崔成动用起戒尺,却是图画院开院以来,士流的独一人。

何况,崔蓁又是个女儿家。

坐在前头的郭恕坐立不安地朝着崔蓁使眼色,小声提醒着:“且求饶吧,崔蓁,别犟了。”

但崔蓁却毫无理他,像是强着脾气直愣愣把手伸了出去。

量指阔的戒尺是用两块乌木组成,一仰一俯,四边有镂面,长有七寸,饶是高高举起,就足以震慑威胁学生们。

戒尺落下的瞬间,连带着王祁都忐忑地微微起身。

戒尺落到柔嫩的掌心,发出闷闷的皮肉扯碰声,不清脆,却足以震痛。

连带着同时,崔蓁“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若说方才她是有些走神赌气,但这戒尺一落下,疼痛让她彻底回神。

崔成似被崔蓁的哭声略略惊到,手中戒尺踌躇了几分,但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崔蓁被痛地想往后缩,崔成牢牢抓住崔蓁后缩的手腕,第二下又落下。

疼,疼得仿佛全身都被那手心传导开去。

“呜呜呜·····疼呜疼····呜呜呜我妈都没打过我,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呜呜呜呜呜呜···”

崔蓁哭地愈发夸张,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竟连视线都分不清眼前景物。

一股脑只顾着哭诉不停。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我以为是来享福的呜呜呜呜呜·····还要被打····呜呜呜呜呜呜···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呜·····回家···”

她这絮絮叨叨是骂给系统听和这劳什子的工作。

但这话却让第三次举起的戒尺在空中停顿了下来。

崔成方才的怒气忽而被这女儿肆无忌惮的哭喊,像是猛扎了一针停在心口,接而一口气又都自己咽了回去,闷在胸腔再也发力不出。

连带着手腕全然失了力气。

是他当年对不起发妻,诀别北上来了临邑,待他功成名就,再回去时发妻却早就绝于人世,只留下这五岁的女儿。

崔蓁的眉眼其实像极了她,特别是神色波动之时,与发妻神态极其相近。

发妻温柔贤淑,性情温婉,可这女儿却实在顽劣。

他教不好她,也对不起她。

崔成的身躯忽而佝偻下来,对着正哭得有些喘不上气的崔蓁,无奈挥挥手道:“你出去吧。”

语气尽是疲惫。

崔蓁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手试图微微一蜷,掌心的痛意欺身,根本弯不起整个手臂。

她只得用左手托着右手的胳膊肘,一抽一抽地往外走去。

从小到大,即使是爸妈,都没这样打过她,为了这劳什子的转正工作,挨打也挨打了,骂也被骂了,死也死了两次了,手还这么的痛……

心下的委屈随着步子的缓慢愈甚,心里便是越想越难过。

不知走了多久才绕过东厢房的院子,她顺着柱子缓缓蹲了下来,把身躯团成一圈,背靠素柱缩在在檐廊的隐蔽处。

唯独那手心却不敢放下,只敢直直伸着,试图让风能吹走皮肉痛意。

可身体还在随着方才的哭喊似还未回过神来,肩膀仍旧一抽一抽的,试图把眼睛睁大看得清前面的视线,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

连眼泪也和自己反着调,她心下愈酸,身子也越缩越紧,盘成一角全然被柱子挡住。

“把药抹上。”

崔蓁把脸埋在膝盖里,模糊中,听到了熟悉的温玉相扣声。

她手指摸索了几分,婆娑着眼抬起头来。

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脸,再接而视线才渐渐清晰。

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

出自南齐画家谢赫著作《画品》,自六法出现以后,中国绘画进入理论自觉时期,后代画家把六法作为评论绘画高低的标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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