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官家

她虽与郭恕相熟,但这些士流骨子里瞧不起杂流画学生的性子,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行行行,我以后不提总可以吧,不过我最近听说,那沈徵与崔博士常起争执,博士常在西厢上了一半课,便怒气冲冲拂袖而走,闹得很不愉快。”郭恕又道。

崔蓁扫了眼他,低头不再回答。

自沈徵与梁疯子见面后,得了那《笔法记》,常看得忘情,与崔成的意见愈发相左,似找到心中有定,便也敢于直抒胸臆,再不遮掩。

她也未曾料到,沈徵往日看着寡言,但谈及画论,眼里便盛万千光色,似谁也不能再阻。

不破不立,破之一事,自要经历万千苦难,身痛心戮,才可博得另一方境界。

“官家来了,官家来了。”崔蓁还在陷入思绪中,门外响起嘈杂声。

接而门被呼啦一声推开。

涌进的寒风吞噬了炭火暖意,众人都打了个寒颤。

开门进来的人画学生们都很熟悉,也是那日带崔蓁进画院的小内侍,他今日着带毛领的蓝灰色长袍,灰白的软毛贴在面颊上,但脸被冷风吹得通红。

但他仍神情自若,对着诸人一揖:“诸位郎君,官家来了。”

桌角矮凳的碰撞声呼啦而起,毛笔搁置的清脆,套上外衫的嘈杂,甚至找手炉的,寻画迹的,通通都忙做一团。

“官家嘱咐,郎君们都带上自己的得意之作,到正堂上去。”那小内侍在一片嘈乱中依旧镇定自若。

那翻页寻觅的声音里愈发明显。

崔蓁站在那厢有些不知所措,再猛而抬头,见那小内侍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前,对着她作揖:“崔郎君,博士嘱咐,您是旁听的画学生,便不必去正堂了。”

崔蓁眨了眨眼睛,心中也落下石头。

她根本寻不出来一张看得过去的画作啊,还好崔成有远见。

她对着那小内侍回礼:“多谢先生叮嘱。”

内侍拱手,侧目看了眼那厢在书桌上翻画的崔苒。

神色变了变,便转身退了出去。

崔蓁也寻着视线去看崔苒。

崔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被寒风突来的呼啸冻了脸,小尖下巴绷得紧,白皙的脸上全然都是红晕。

仿佛方才那伤心惆怅的神色不过是崔蓁的错觉。

崔蓁倒也不挂心上,坦坦然坐了下来。

理了理自己的纸张,又拿起笔墨对着摹本在自己画作上点披麻皴。

“崔蓁,你说我是这张好,还是这张?”郭恕手忙脚乱,书册笔杆扔了一桌子,翻出几张来。

左右对比又没落下什么主意。

崔蓁抬头扫了一眼。

“都不错啊。”

郭恕挠了挠头,有些懊恼道:“问你就和没问一样。”

他自己低头仔细对比,最后抓了左手那张群鱼嬉藻图,便匆匆朝外奔去。

屋舍内人数渐少,逐渐嘈杂声都消,屋里人头簇拥的暖气也殆尽,崔蓁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颇为无趣地搁置下笔。

外面皆是步履匆匆,她心里有了些打算。

反正自己待着也是待着,不如跑去正堂远远瞧一眼,阿徵他们必然也是带着画作过去的。

她拢住衣袖,大踏步出了院子。

到了冬日,众多植树皆以凋敝,再华丽精致的院子,也生出冷清寂寥。

但今日不同,从檐廊绕过去,正堂处人头攒动,围绕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崔蓁踮了踮脚,却怎么也看不到里头的人。

心下有些遗憾,便见人群里阿元冲她招手。

“崔郎君崔郎君。”

在画院的时候,阿元仍称她为崔郎君。

崔蓁挤了过去。

阿元面露神秘,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道:“郎君可是要看官家?”

崔蓁点头:“你有办法?”

“郎君随我来。”阿元带她离开人群,“正堂四处都有人把手,定是瞧不见的,我有个好位置,视野极佳。”

二人从朱壁绕过,转过几方山石,待到了一矮坡处,正对着正堂一个窗棂口子。

因此处荒僻又近后门,便极少人来往,而视野恰是极好。

“不瞒姐姐,我以前常在这里听先生们评画,此处隐秘,又无人来往,安全地很。”阿元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啊。”

崔蓁肃容点点头,表示自己的靠谱:“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她把目光从那缝隙间递进,见正堂深木色长案上铺满了画作,有内侍还在仔细整理,长案间留出狭窄的空隙,恰能让一人通过。

崔成正收着手立在一旁,神态恭敬。

依次过去是画院的待招们,接着便是学正,学谕,学直。

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站开。

被众星拱月站在正堂之上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赭黄色常服,腰间束带,眉眼细长,眉毛倒是很浓,脸有些圆润,因着的是圆领袍,便显得脖子短了些。

神情很温和,但即使这般,并没有掩住他的气场,反之他立于那处,便觉威严顿生。

崔蓁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那便是大梁如今的官家。

她视线再扫去,在下方站着的众画学生间,一眼便瞧见了青碧色道袍的沈徵。

虽整个正堂站满了学生,且都低着头示作谦恭,但唯独沈徵的垂目,仿佛天然就是那般的神色,并无故作刻意之态。

“今日怎么没看见梁梦生?”帝王声并不似崔蓁预料的那般威严,反之还透着平和。

这话一出,崔成先俯身一揖:“回官家,梁待诏他···他身体不适,所以今日未曾来画院。”

声线一落,并未得什么反馈。

崔成头垂得更低,崔蓁几都要看不到她那老爹的脑袋。

须臾,正堂上官家先笑道:“定是又在哪处醉酒了吧,他那性子我还能不知道。”

凝滞的空气忽而一松,众人都肉眼可见地嘘了口气。

“是···是,还是官家明察秋毫。”崔成说话有些磕巴,起身时身子微有些踉跄。

“诸位也不必紧张,朕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不必这般郑重。”官家朗声道。

众人只点头称是,但也没什么人敢随意。

画作摆放完毕的内侍朝前一揖:“回禀官家,诸位画学生的画作已经摆放完毕。”

官家点了点头。

便先于一步踏入众画之中。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崔蓁也不知为何跟着紧张起来,她手攒的极紧,直直冒汗。

“姐姐,我怎么也有点紧张。”一旁冒着小脑袋的阿元也捏了捏手,紧张道。

“我也紧张。”崔蓁跟着压低声回。

她目光又落在沈徵身上,沈徵似毫无反应,仍旧敛眉不动。

像是一株直挺挺的小白菜。

想到这里,她便又放松下来。

她只要看到他,无论再怎么心绪起伏,心似乎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这幅出水芙蓉图设色柔丽富贵,清夏初荷,清透饱满,细看线色相溶,丝毫不见勾勒墨迹,确实不错。”官家在一副纨扇形画页前停了下来,半伏下身,细细观道,“颇得前朝黄家富贵之气,崔成,你教得不错。”

崔成在一侧迅速一拱:“官家过奖了,是茂京天资颇佳,又极为勤勉,并非是我功劳。”

“哦?可是王学士家的七郎?站出来让我瞧瞧。”官家直起身四处巡视。

王祁从众画学生中走出,对着官家行礼:“学生王祁见过官家。”

“果然是一表人才,听闻你前些日子还升了右班殿直,确实是少年才俊,不错。”官家点头表示赞赏。

王祁一躬身;“多谢官家夸赞。”

“连泽,赏。”官家对着身侧跟着的内侍抬手道。

崔蓁见王祁行礼谢恩,她瘪了瘪嘴,闷声喃喃;“我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都画得复制品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姐姐,这都画得不好吗?”阿元听到崔蓁的吐槽,颇为不解。

崔蓁低下头看小少年:“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整个画院都这个风格,也不出去仔细观察实物,陷入了这种过于追求富贵华丽的风格中,这样发展下去,整个画院一定会走向没落。”

阿元奶气的脸上皱成一团。

他表示不理解。

崔蓁摇了摇头,摸了摸小少年的头发,叹气道:“简单来说,就是没新意。”

她又抬头往正堂里窥去。

见官家已从第一排画作走至第二排。

偶尔也会夸几步用笔用墨颇佳,但逐渐,连崔蓁都能分辨,他的脸上方才还在的松快笑意已然逐渐散去,眉头微皱,从那些花鸟,植被,山木间速速扫过。

只是脸色渐渐凝重,抿唇不语。

崔蓁甚能看到崔成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又飞速落下不想被人看出端倪。

“姐姐,我觉得,官家好像有点不高兴啊。”阿元小脑袋又凑近些,小声出声问道。

崔蓁也跟着点头,蹙眉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崔成的脸肉眼可见地跟着逐渐惨白。

直至走至第三排,这个中年男人停了下来。

平和的一张面容上,两眉间呈现深壑,看得出这个表情是他所常有的,也是令诸多臣子忐忑的。

赭黄色常服落在画页上,微胖的身子微微躬下身。

崔成:大女儿画得太垃圾,还是不丢人现眼了,二女儿很不错,还是可以展示展示的。

小崔表示,随老崔怎么想,她只关心阿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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