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歉

崔蓁见这小郎君眉目认真,一板一眼与其解释,便也跟着肃容起来。

“好……好的。”崔蓁暗自腹诽,这小郎君还挺较真。

沈徵见崔蓁也跟着严肃的神情,便又提笔按着她的痕迹抄摹。

夏椿虽也腼腆,但一问一答,还是有来有往。

可这沈徵,像是更不爱说话。

刘松远在一侧瞥了二人一眼,面露了然地摇了摇头,低头又继续自己的抄写。

唯独夏椿在这二人间左右扫视,露出茫然。

“子生你有没有饿了?”刘松远见夏椿盯着那二人发呆,他又把笔停下,问陷入迷茫的夏椿。

话音才落,却听夏椿肚子不争气地打了个鸣。

“诸公暂且等待,容刘某去看看有什么可填肚子的。”刘松远笔墨一置,衣袖半挥,施施然便遥遥而去。

崔蓁叹这夏椿肚子响地真是时候,她也下意识摸摸肚子,自己好像也有些饿了。

檐廊落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声线清脆,在错落有致的瓦楞间寻着可停驻的角落,扑腾地闹哄哄。

崔蓁咬着笔头,一会瞧着远山,一会又去看惊鹊,抄了一半的纸张留白了大半,她正性子看得欢喜。

但这难得闲适的心思瞬息被戳破。

“这几个,倒是在一处呢?”耳里入了极不悦耳的声音。

崔蓁回头。

见着来人,眉宇顺时蹙了起来。

王祁那三人,大抵是刚落了课,又到了用饭食的时辰,正巧路过此抄手转角处。

王祁盯着崔蓁的脸色极为不好,俊朗眉宇皱于一处,神态厌恶如旧。

但比之方才,他似更增了几重嫌弃在这厢另外几人身上。

不对,他看她的时候,脸色好像也从未好过。

崔蓁倒不愿多语,信手握起笔,又施施然在纸张上落下一笔。

笔墨晕开,这一撇倒是笔力十足,她很满意。

余光扫至一侧的沈徵依旧全神贯注描摹她的笔记,未曾受分毫影响。

夏椿也如此。

崔蓁便愈发心定。

没错,不与傻瓜论短长。

“夏椿,多日不见,你这字还是一如既往,可是要多加练习,不然以后若是有人要你在画作上提字,那可是有伤大雅了。”另一道声线倒为平和,但轻飘飘地不着地,语气里便有不易察觉的倨傲。

夏椿笔一顿,笔墨便在纸张上氤氲开。

“多谢指教。”夏椿并不抬头,笔墨却还停留那厢搁置,不动分毫。

“不过你出生市井,自没看过什么好东西,能写到这样已经是不错了,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指点几分。”那声音还在继续。

崔蓁搁置下毛笔,抬眼看说话的人。

荼白云衫,纤尘不染。

正垂目看着夏椿,却有居高临下感。

眉目里还有几分轻佻讥笑。

这也是王祁的小跟班之一,高泙.

高泙祖上是世代书香世家,也曾出过几代帝师宰相,只到了他这一辈已然落寞,但大户人家的郎君,还借着家族余威维持着往昔的体面。

夏椿神色僵硬,唇抿成薄线,手里的笔却像是夹不住一般,不停地发颤,但却仍旧一语不发。

“我还要劝子生一句,某些人,毕竟非我族类,还是不要交往过甚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高泙扫了眼不为所动的沈徵,本还藏匿极好的高傲,因对方的沉默以对,已经迫不及待暴露无遗。

“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大梁人,可别脏了自己名声。”

崔蓁扫了眼沈徵,他似全然未曾听到别人讥笑之语,手指摩挲着对着纸张,半低着头细细看她的字迹,像是在反复揣摩什么珍品。

崔蓁压了压气,把毛笔重重搁置在纸张上,风带起的书页恰被那毛笔隔断,吹起一角。

她直直拿起压在纸页上盛满墨水的砚台,手指浸入浓稠的黑墨中,搅动了本毫无波澜的一汪静墨,接而手臂微抬,扬手就朝那厢说话的人泼去。

墨迹在半空形成粘稠而多形状的墨液,肆无忌惮地组成不同形状直奔向前。

“二妹妹。”她听到王祁一声惊呼。

待众人回神,见崔蓁身前不知何时站着的成了崔苒。

而那乌黑墨色,正顺着少女白玉小脸缓缓而下。

月白色衣衫被墨色覆掩,脏污不堪。

少女狼狈极了,杏眼里满上水汽,愈发衬地柔弱。

“姐姐,元明是我的朋友,他性子温善,其中定是有误会。”少女红着眼道。

“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姐姐生气,姐姐要是不高兴,可都冲着我来,莫要把对我的气,移到我朋友身上。”

少女柔声恳求,哀声缓缓,柔弱的身躯似要随时昏倒。

崔蓁拿着那方墨砚愣在那处,她头有些大,已然因崔苒自相矛盾的话满头问号。

“二妹妹,你没事吧。”王祁疾步向前,扶住少女焦急地左右细看。

接而又从衣袖里掏出绢帕,替少女拭去污了脸的墨水,动作轻柔,像是待珍宝般生怕弄疼崔苒。

白壁蒙尘,痛心不已。

待稍稍擦净少女脸上的污墨,他看了眼皱成一团的帕子怔住,又抬头看了眼崔蓁,见崔蓁却无甚反应,他心底隐匿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开始泛滥。

“祁哥哥,这帕子脏了,我替你洗洗吧。”崔苒小声道。

“没事,左右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扔了吧。”王祁手一扬,那脏污的帕子便被风吹着打了个旋,挂在一侧野草丛生的矮木间。

崔蓁的表情仍不为所动。

“崔蓁,我从未见过由你这般没良知之人。”少年满脸厌恶,轻蔑地扫了眼崔蓁,“我真是对你失望极了。”

“哦。”崔蓁本还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崔苒有些懵逼,崔苒又被泼了墨,她还稍稍带着恍惚。

可王祁这番话,倒是彻底把她惹笑了。

见少女双手抱臂,不带感情地冷冷扫了他一眼,侧过头甚不看他一眼。

王祁被少女的神情彻底激怒,方才那似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余光看到了沈徵和夏椿。

沈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也正望着他们这厢。

沈徵向来少与人言语,即使别人再多说什么,也不见他面上挂什么表情,可王祁却今日在他脸上读出不满。

“你若是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为伍,怕也是自甘堕落,无药可救了。”少年人向来最重颜面,而今像是受到挑衅,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愤愤间如同维护什么奇怪的尊严。

“你说谁是乱七八糟的人?”崔蓁眉目微动,冷着脸转了过来。

她声线极冷。

“王祁,道歉。”少女近了几步,站地笔直,“还有你,叫什么,高泙是吧,一起道歉。”

自崔蓁泼墨以来,沈徵便在不知不觉站在崔蓁身后。

夏椿虽依然低着头,字却未曾再写一行。

看到站在身前只有几步之隔的少女。

沈徵的指尖微动,像是虚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接而又缓缓松开。

“道歉?”王祁反之摇了摇头,与高泙对视一眼,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一个东戎蛮子,一个街市细民,要我们道歉?”一旁一直未语的燕汉臣倒是迫不及待嘲讽道。

“没和你说话,你又逼逼啥。”崔蓁扫了他一眼。

这个燕汉臣方才在课堂上故意激她被学谕赶出来,她还没找他算账呢,如今还赶着趟冷言冷语,果这三人是一丘之貉。

“崔蓁,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王祁盯着面前的少女,他如今气血上涌,不受控地质问出一句话。

“我的身份?”少女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我什么身份?”

“你是我···”王祁出身簪缨世家,自幼在礼仪教导中长大,对妻子的期待也是温文柔顺。

他从来知晓自己与崔家的婚约,后崔家二姑娘走丢,又许了崔蓁给他,他彼时倒也不甚在意。

他与崔蓁相处不多,可他见她之时,多是声色厉疾的模样,心中固然不喜增甚,但也认了命。

可后二姑娘被寻了回来,崔苒性子柔弱,又善解人意。

心底那点不甘便又冒了出来,他竟隐隐有了什么期盼,原本许给他的,便就是崔苒啊。

但今日见崔蓁方来就对那郭恕巧笑倩兮,与他有婚约的女子,对着别人笑意盈盈,如今又与这些不入流的人处在一块,对他多次视若无睹,心底奇怪的怨气彻底喷涌出来。

直至最后他竟控制不住自己,抬出了他与崔蓁的身份联系。

“你是我的什么?奶茶吗?”崔蓁更话道。

“罢了。”见少女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咬着牙,贵家公子的所谓尊严让他又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回过头,见正神情哀婉望着他的崔苒,他柔声道:“二妹妹,且去换件衣服,整整妆容。”

王祁三人意欲转身,崔蓁却是眼疾手快把那砚台里仅剩下的几滴墨扬手又洒了过去。

恰好三人一排,刚落成水墨泼洒的一道长痕。

甚有几滴,落在了高泙后颈,荼白衣衫,便越发显眼。

“你····”三人怒冲冲回眸。

最为夸张是高泙。

方才的不染纤尘全然殆尽,竟先朝着里屋迫不及待跑了去。

崔蓁听刘松远说过高泙此人颇有洁癖,果不其然。

她心情大好,耸了耸肩,扬了扬手里的砚台道:“既然不道歉,你们总得赔偿些什么吧?”

“崔蓁,你又在做什么!”崔蓁本还想再多刺这些人几句,耳朵里又听到了熟悉的中年男子声音炸起。

崔苒见到崔成,小步跑了过去,还未言语一句,大滴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崔成见二女儿衣衫,面容间的大团墨色,视线又落到了王祁诸人染了墨色的衣袖间,最后停在了崔蓁手里已经泼空了的砚台上。

他捏了捏拳:“崔蓁,往日在家里闹便罢了,如今这里是图画院,人人都是要守规矩的,你,与他们道歉。”

崔蓁蹙眉,她站在原地,反问:“和谁道歉?”

“你,一一与他们道歉,最后,向你妹妹道歉。”崔成声色厉疾,因愤怒声音里微有颤抖。

“该道歉的是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崔蓁回得清淡,甚至语气里因崔成的蛮不讲理还露出几分可笑的神情。

竟像是丝毫不把崔成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倒是一旁燕汉臣,腰背忽而比方才要挺直了些,露出几分矜傲的神色。

王祁却依然冷着脸,目光游离在庭院翘起的檐廊一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歉。”崔成立在庭院中,男子不容置喙的声线如直射日光不留余地。

“我不。”崔蓁回得迅速,眼神对上崔成,寸土不让。

“父亲,姐姐她····”崔苒拉了拉崔成的衣袖。

却被崔成甩开:“今日,你不要再替她说话。”

“我没做错事情,道哪门子的歉?”崔蓁丝毫不退,说话更是斩钉截铁。

奇奇怪怪王祁,柔柔弱弱崔苒。

唧唧歪歪燕汉臣,洁癖狂魔高泙。

崔蓁:通通都看不顺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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