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被崔蓁咄咄逼人的态度气得胸腔起伏,他阖了阖眼,试图把情绪平复些。
待再睁开眼睛时,神色里便只剩冷森。
“好,既不道歉,那就在此地跪着,待想明白了,再来和我说。”崔成冷冷落下一句话。
“博士。”崔蓁本不稀罕跪与不跪的,她却听到身后的沈徵说话声。
沈徵声线柔和,虽未曾听他多言语几句,若细细分辨他的声音,便觉似白玉微扣,清润动听。
“事出有因,还望博士能了解原委再奖罚不迟。”
他说地并不快,反之言语里有如沐春风之感。
“明成,你的画作可有完成?”崔成目光停在催蓁身后,转了话题。
他语气低沉,虽不似对崔蓁那般激烈,但却明显听出了他的不耐。
“回博士,还未。”沈徵似也一愣,躬身作揖认真回道。
“你那‘搜尽奇峰’一套说辞,梁疯子那里或许还能敷衍,在我这里,却是绝不能过的。”崔成语气里不满更甚,但多少还是压着自己的情绪。
“既连前人画作都未曾了然,竟还要异想天开吗?交你要画的东西,且好生琢磨,莫不要再让我失望。”
“博士,此事与今日之事无关···”沈徵又一躬身,似再要言语。
崔成却一挥衣袖:“若是任何人替她求情,便也在此处跪着吧。”
“崔蓁,你若还想留在这图画院,便好好在此反思,待想明白了,再归家去。”崔成落下一句话,再不容他人置喙。
“苒儿,跟我回家。”崔成拉过崔苒,径直朝门邸外走了出去。
崔蓁本心思都还在听沈徵话语上,她未曾想到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小郎君,如今竟会为她说话,也不枉她泼墨一场 。
只是崔成“若想留在图画院”这话一出,她神思彻底拉扯回来。
若是离开图画院,去哪里寻这么多好看的小郎君,此刻是万万不能走的。
但要她道歉也绝无可能。
那便跪就跪着吧,为自己的三斗米折腰也不是不可,反正崔成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她。
崔蓁松了松腿脚,身体一晃,左右试看一番,寻了处最平整阴辟地,拍了拍衣服,一屁股坐了下去。
“让你跪着。”门槛处,崔成忽而转过头,冷冷呵斥一句。
崔蓁心头一惊,这便宜老爹是背后长着眼睛吗?
她又极不情愿地把身体扭正,耷拉着头,又歪了歪身。
待过了几秒,稍稍抬眼,半睁半眯着瞥见那便宜老父亲走远了,才松了口气,彻底恢复了盘腿坐着的姿势。
“崔蓁,你···”夏椿先走了上来,看着崔蓁,抿了抿唇,似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落下什么话,但眉目里能看到满满忧色。
“没事,不就是在这里坐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崔蓁见他担心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摆摆手宽慰道。
视线稍转,余光还扫到王祁那几人。
她翻了个白眼,把身子侧过来的背对着他们,懒得再理。
最后她把目光移到沈徵身上。
少年黑亮明澈的眼睛盯着她坐着那一方寸,神情忧虑,像是越过她在想什么事情,却不可避免地依旧出卖了他此刻的忧心。
见崔蓁看他,少年青碧道袍微动,朝她走进几步,半蹲了下来:“我陪你一起罢。”
少年眼底的清澈,把大盛的日光分散成草原夜空里的闪闪星耀。
看着人的时候,只觉寰宇无尘,满是真挚懵懂。
“陪我就算了,要是你真可怜我,不如帮我把那《齐物论》抄完。”少女耸了耸肩提议道。
她心下感动,虽今日才结交他们,如今看来,倒真真是值得做朋友的。
少年眼睛里星辰亮了亮,他了然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便直起身,又坐回方才位置上,提起笔继续。
“崔蓁,若是你以后不再如此蛮横,我便与博士求情,让你免了这番受苦。”
崔蓁本还沉浸在结交了一番好友的感慨里,耳侧又听到王祁那恼人的言语。
他站在树荫下,看不清什么情绪,语气里却是施舍之意。
“不敢麻烦王郎君,何况,我觉得我没什么要改的。”崔蓁瞥了眼少年雪青衣衫上的墨迹,低下头缓缓整了整自己衣角,“我劝几位还是赶紧回去换了衣衫,别让人看到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省得失了风仪,惹人笑话。”
“你···”王祁衣袖一挥,愤愤转身就走。
一旁的燕汉臣回头扫了眼崔蓁,疾步跟上远走的少年。
“有趣,倒真真是有趣。”待那两人身影于转角处消失,檐廊下,有人拍了拍手,兴致颇高地走了出来。
“不是我说,小崔,你还真是个妙人。”刘松远手里提着一方攒盒,身体大半支着廊柱,把那攒盒递予夏椿,眼神示意他打开。
“我这盒子里的酥油泡螺,可是好不容易托人买到了,给诸公解馋。”
他眉尾一扬,递了几个给正坐在地上的崔蓁。
崔蓁倒也不客气,直接塞进嘴里,便有**满溢于唇齿,果是时兴甜品,丝毫不亚于她以前吃过的任何甜品。
唯独沈徵依旧低着头细细摹字,不为所动。
刘松远视线游离到沈徵身上,挑眉感慨道:“这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见明成为了别人说了这么多话,还真是难得。”
“我也是。”一旁塞了满嘴的夏椿也含糊挤出一句话。
“我往日以为明成不擅交际,不喜攀谈,却不想,也有为了别人,敢与博士起争执的时候。”
沈徵笔墨不停,刘松远的话,对他并与任何打扰。
“那我今日还真是荣幸之极了。”崔蓁对着那厢,学电视剧里的江湖儿女姿势一拱手。
眉色微扬,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少年字迹停了停,骨节分明的手指半落在空中,须臾的停留后又继续落笔。
随细风而至的嫩叶,许能窥到少年的耳朵沾了的胭脂红色,偷偷摸摸的却又有些小小的明晃晃,只是少年过于沉浸笔墨,自己或也不知道。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那厢究竟坐了多久,来往的祗应偶偷摸着看了眼跪着的崔蓁,又迅速四下散开去做自己的活计。
来往的图画院学生,祗侯,诸多人色皆窃窃私语指点谈论。
她倒毫不在意,数了地上爬过的第六十四只蚂蚁时,她眼睛一亮,看到檐廊下那课堂上打过招呼的郭恕正缓步经过。
她努力扯起笑意,抬手挥了挥。
那郭恕脚步一顿,缓步换成疾步,如惊弓之鸟在檐廊下行地愈来愈快。
崔蓁有些丧气,她松了松肩膀,刘松远早就不知又跑去了何处,唯独夏椿与沈徵仍低头书写。
夏椿眉宇紧蹙,写字似乎是极其用力。
沈徵却是神色舒朗,不像是在抄写什么书籍,反之却若在临摹珍品,鸦羽般睫毛落下了大片投影,清晰的眼睛隐匿于里。
待日头半含天际,血色虽残阳,暮日却也温柔。
崔蓁被什么视线遮住,见是早日里引她进门的那内侍对她一躬身:“郎君,崔博士说,您可归家了。”
崔蓁眉眼一弯,她试图站起来,但因坐地太久,膝盖骨吃痛,起步时踉跄几分,才找到支点平衡。
“多谢先生。”崔蓁也回一礼仪。
那内侍听闻崔蓁的回答,神情闪过一丝停顿,便躬身更低:“不敢当。”
“请问先生,夏学谕还在院中么?”
“夏学谕方才已经归家去了。”那内侍作揖,“郎君也且早日归家罢。”
待那小内侍走远,崔蓁叹了口气。
罢了,看来今日这作业是交不上了。
她抬头去寻还在写字的沈徵。
这少年倒也真够意思,一下午都帮她抄写文章,倒是她坐在隐蔽处更偷懒轻松些。
察觉到少女的目光,少年微微抬起头。
但只稍稍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指尖扣在宣纸上整了整折角,站起身来。
“好了。”
少年话只有两字,但那叠抄录的《齐物论》极为整齐,微泛黄的宣纸在余晖下又显一层薄淡的光色,像是透着暖意。
崔蓁瞥见那字迹,竟与她狗爬的字体无差。
心下感动更甚,果真是为难这小郎君了。
“多谢今日仗义,以后若要什么帮助,尽管与我来说。”崔蓁伸手接过,又对沈徵作了一个江湖儿女的抱拳礼仪。
“子生,你也是。”少女微微挑眉,示意夏椿。
夏椿抬眼恰对上她的目光,他向来面色有些迷茫,见到崔蓁的神色,难免又露出几分怔色。
但转而,崔蓁却能分辨他脸上也有隐隐笑意。
她心情极好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想到什么。
转过头来。
夕阳余晖给少女渡了一层暖黄色的柔光,少年人连脸上青涩的绒毛也跟着透明。
像是娇憨的蜜桃生出活络的情绪。
“今日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少女声线爽朗,不带任何矜持气,又背过身,大踏步朝着大门外行去,扬起手对身后的少年人挥了挥。
待再分辨时,已然消失在门廊下。
搜尽奇峰:出自清代画家石涛绘画观点“搜尽奇峰打草稿”,他认为画画要能领悟自然事物的形象丰富内涵,反对一味的临摹古人法度。
可爱仗义沈徵,乖巧听话夏椿,会带美食刘松远。
崔蓁:都是我的朋友!
沈徵:等等,我不是男主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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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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