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外暴雨如注,湿润的空气把一切器物都泛起潮气,整个图画院被泡在水镜里,从里到外的湿漉漉。
崔蓁抖了抖纸张,试图把自己方才随笔涂鸦的作品铺平,可因着这湿润雨季的究因,笔墨才落,便一晕出多余磨痕。
这几日夏椿被三清观召去画画,高泙不知是心有不甘还是如何,竟也连着几日没来上课。
那王祁倒是好运,被官家召进宫去画屏风,这几日也未曾在图画院内。
没了这几个人,崔蓁倒是舒心了许多。
她从衣袖细缝间去看眼前的郭恕,他正低着头细细描摹草图,那竹枝细腻栩栩,崔蓁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画作。
她把一旁的书页挪了过来,试图稍稍遮掩。
“姐···”她方松了口气,忽而听到耳畔崔苒的声音。
少女距离她极近,但第二个称呼未曾吐露出来,她便又听到崔苒继续说道:“父亲说,姐姐对丹青之事久未接触,要我多多帮些姐姐,姐姐可是哪里不会?”
少女声线柔糯,杏仁般的眼睛里,吐露着一派天真。
崔蓁看着眼前这个无她并与几分相像的妹妹,她有些不明白。
那日送果子之事后,她才渐渐发现,崔苒似乎对与她关系稍近的,她都会去刻意讨好。
崔苒在图画院许久,以前从未听闻她与杂流的画学生有什么交流,可自崔蓁来后,她竟常跑去杂流那厢送些东西。
以致整个图画院提及崔苒都赞不绝口。
崔苒的手指拨到了崔蓁挡着自己画作的书页上,轻轻一推,她那几杆因墨色晕开,而像是长了毛发的竹子全然暴露。
“崔蓁,请问,你这画的是何物啊?”燕汉臣不知何时走到了崔蓁身侧,他故意至着向前,稍挑着眉。
语气像是好奇,可神色里带着的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是竹吗?”燕汉臣夸大了声音,“原谅我孤陋寡闻,还真是从没见过这样奇险的竹子啊。”
“长了毛的竹子,你有啥问题吗?”崔蓁抬眼瞥了眼洋洋自得的燕汉臣,她的语气倒是坦然随意。
实则她也学过几年绘画,只是现代美术学院多授予的是她西式美术教育,她也并未专攻国画。
所以对这笔墨纸砚,她认识,但是陌生。
又因无多基础,控制不好墨色,笔下之物,常失形状。
但不知不愠,她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燕汉臣见崔蓁这般落落坦然,甚至哼着歌转了转笔,他兴致便也去了一半,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憋屈。
“姐姐你应当这样落笔。”崔苒依旧站在崔蓁身侧,柔荑已拿起了崔真的小笔。
崔蓁身上淡淡的蔷薇水香水从崔蓁头上铺天盖地而下,包裹了她全身每寸。
崔蓁皱了皱鼻子,把身体躬起,想距离那香味更远些。
“先生说,可以走咯。”画舍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崔蓁得了信,一猫腰,麻溜地从崔苒固着她的狭小区域间抽身出来。
今日士流比杂流晚落课,她与沈徵他们说好了要去三清观看夏椿,因而这才一得令便飞速朝外奔去。
走至檐廊下,她速速抄起青纸伞,头也不抬就往外奔去。
“姐姐,姐姐。”身后崔苒追着不放唤她,“姐姐你等等我。”
崔蓁听到那急促的呼唤,脚下的步伐却是更快。
若是被崔苒缠住了,又不知要起什么幺蛾子,赶紧溜了才是正事。
三清观因着翻修,来往信众比之常日要少,又因临近山间,遥遥只见雾岚遮蔽,云雾缭绕,似洞天福地。
外头雨声不止,崔蓁缓步靠近在观里的檐廊内测,但多少还是有水汽扑面。
她因一路匆匆行来,豆青色衣角湿了大片,泥腥子粘在衣角处,脏乱不堪。
抖了抖衣衫也并未落下去多少,她便懒得再管。
她手里捧着的油纸的折叠夹缝间还冒着热气,被牢牢护在怀里,至冲着观里去。
“子生,子生。”她提起衣衫,踏步进了主殿。
吸入一口气,有新木材的刺鼻气,但更多是颜料的辛重味道。
还好落了雨水,那些漂浮的尘土便黏在角落里,便成了稀释的湿润潮气。
观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发着无力的灯火,像是在灰暗里破开一个洞口。
“崔蓁。”崔蓁听到有什么声音遥遥从三清像后传来,闷空地散开去。
她眼神一亮,是夏椿的声音。
“子生,我特意去王楼买的山洞梅花包子,热乎着呢,你快来吃。”
她把那油纸扒拉开,再抬头,便见夏椿已经站在她面前。
少年还是熟悉的有些呆愣的神色,只是如今衣衫脸上都沾了彩色颜料,更有些蓬头垢面。
崔蓁把包子递了过去,随后四下张望:“阿徵他们呢?还没到么?”
夏椿拿衣袖抹了脸,大口咬去大半个包子,塞了满嘴,说话有些含糊:“叔蓬说家里有···有急事便先回去,明成他···纯阳殿那里有前朝画圣笔墨,他跑去看了。”
夏椿语音未落,身前少女早不知身影。
他侧了侧身,向外探了一眼,才瞧见那豆绿衣角已经遥遥消失在檐廊下。
少年挠了挠头,又咬了口包子,转身朝方才画了一半的衣角处行去。
崔蓁才绕过三清殿,前有竹林掩映的孤亭一角,在雨中被加重了颜色,便显得突兀又孤寂。
她瞧了会想继续向前,熟悉话语声停住了她的脚步。
身体停住。
“祁哥哥,这样于礼不合,若是被姐姐看到了···”少女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些哭腔。
崔蓁眼皮一跳,她闪身躲在了素柱后。
“你的脚不能行路,难道还要我去唤人来,这一来一去,岂不是浪费了时间。”
“你那姐姐不理你就不理你了,你何必追着她呢?”
另一个是王祁的声音。
“姐姐终究是我的姐姐,她再不怎么喜欢我,我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看到我的心意而被感动的。”崔苒回。
王祁叹了口气。
“上来。”他的声音低了些,半蹲下身子。
崔蓁恰能看到崔苒半推半就到了王祁背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即使遥遥望去也越发楚楚动人。
王祁直起身,并没用多少力,就把少女背了起来。
看着瘦弱,力气倒是挺大的,崔蓁瘪嘴扫了一眼。
“好好的,追不到崔蓁也罢了,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若真想看画圣的笔墨,何不等一个朗日再来。”王祁叹了口气,语气里能能听出明显的心疼。
“是苒儿实在仰慕画圣,小时我在钱塘看不到画圣真迹,如今在临邑,若是能亲眼瞧一眼,即使再摔了一腿,我也心甘情愿。”少女言辞恳切。
后又听到她小声加了一句,“即使真两只脚都崴了,这不还有祁哥哥嘛。”
声线虽低了些,但语气里夹了几分娇嗔。
王祁弯了弯唇,看起来这语气很受用:“你自幼与亲生父母离开,是你受苦了,以后若是想看什么,只管叫我,我都可以陪你去。”
“祁哥哥。”崔苒猫着声躲在王祁背后,呢喃地唤着。
“嗯?”王祁应。
“祁哥哥你待我这般好,可要我怎么办啊。”崔苒的声音带着南方的软糯,说官话因自带的甜声又像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听者心坎。
痒痒,酥酥,意味深长。
“我怕再这样,我会忍不住····”少女又增了一句话,若计算好地般,戛然而止。
欲与还休的,撩人心弦。
落在王祁心里,他不可避免地身躯微顿。
不知怎的,明明是意味深长,他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崔蓁那日冷着脸,对着他道“道歉”的疾言厉色。
那日日头大好,日光散落在少女的乌发上,又转入瞳孔里,她的眼睛泛了层琥珀色,比常人的瞳色要清透几分,是身上最好的装饰物。
“祁哥哥。”身后背着的少女又轻唤了一声。
王祁才从短暂的抽离中回神。
“嗯。”他声音喑哑,“小心些,别淋湿了衣角。”
背上的崔苒又猫了一声,身子更缩了起来。
声音逐渐远去,崔蓁从素柱移了出来,看着遥遥消失的雪青色交织衣袂。
她不可受控地蹙眉,神色若有所思。
她与王祁有婚约,可那王祁分明喜欢的是崔苒。
若是攻略王祁那小子,简直是自找苦吃,倒不如早日想法子解除了这劳什子的婚约,好让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追追更多的小郎君。
对,解除婚约这事得安排上日程。
真是麻烦,她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色。
天际转暗色,墨云层峦叠嶂。
雨声又大了些,尽落于灰色屋檐上,碰触到尖锐转角,便又打了个旋,成珠帘倾泻。
崔蓁发额被雨汽沾湿,贴在鬓角。
她抬手拂了拂脸,水汽散尽,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阿徵!”她惊呼出声。
沈徵站在纯阳殿廊檐下的一处凹角处,被雨帘正巧遮挡开她与他的距离。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到她觉得,那大概不是欢喜的,甚至与往日里云淡风轻的他也全然不同。
见崔蓁的反应,少年的眉宇才松动,恢复了往日里的神态。
他脚步默默,轻破开水汽,朝着崔蓁走来。
她在看他们,他在看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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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清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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