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徵,我方才正要过去找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崔蓁眉宇一弯,凑近神问道。
每次好像看到沈徵,她心中会升腾起不自知的愉悦。
大概在他身上,她总能得到很宁静温和的力量,而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舒心。
“才过来。”少年声色清润,回复地简短。
崔蓁知晓沈徵向来话少,因此这样简略的回答,她已然觉得习惯。
甚至他若多说几句话,她便觉得欣喜难得。
崔蓁还在思索下一句又该提些什么,她听到沈徵的声音又起。
“想看看纯阳殿的壁画吗?”
“嗯?”崔蓁从寻话题的思路中怔忡抬头。
“纯阳殿内有前朝画圣笔墨,以前我只当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不过是前人杜撰夸张,但每每过来,却又不得不感慨画圣笔力之劲,用线之绝。”
少年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后突然又顿了下来,抬眼小心翼翼地把视线投向身前少女。
像是某种不自知摇尾巴的小动物意识到别人在看它,它便抬起懵懂又无措的眼神。
只是把沈徵与小动物比拟一起,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崔蓁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可是···我说得太多了?”沈徵见崔蓁看他,略有些失落地低下头,连声音都轻了下来。
“不是不是,阿徵,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崔蓁意识到他情绪的细微转变,小步移至少年面前。
歪下头网上够少年的表情。
豆青衣袖一角触到少年青碧色道袍边沿,像是春日山脊与山谷的碰面,轻轻巍巍触碰,又悄无声息地散开。
沈徵却微微移开视线,少年耳根子又染了色,闷着声又问:“那你,要去纯阳殿看画么?”
“有阿徵你给我做向导,我怎么能不去?”崔蓁唇角微扬,她稍退开几步,给沈徵让了路。
沈徵虽平日里情绪起伏不大,向来又是静若春山的表情。
但如果他主动邀约,那便是最最难得的,她绝对不会,也不可能拒绝他。
少年与她亦步亦趋,走至纯阳殿,便能闻到檀木与潮湿水汽闷闷胶合一处,发出瑟重厚腻的气味。
因此刻落雨,殿内昏暗,沈徵从一侧点了一盏油灯,他提在手里,寻了恰好能符合崔蓁视线的角度,比之崔蓁要前半步。
借着湿黄的灯光,崔蓁先看到刻画精细的云头履勾勒,接而再顺光线晕开视线,逐渐往上,看到这半仗高的神仙全貌,一时也有些震惊。
她以前读书的时候,也爱好四处旅游,算是看过不少古迹书墨,旧殿圣景,但那些无非是年少时跟着老师们走马观花,看过也就忘了。
如今整个大殿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与这漫天神祗相视而对。
他们正望着他们,却也越过他们看向更深远的虚空,徐徐安静诉说浩茫墨意,她竟一时也有些痴了。
“阿徵,这个神仙是谁?”
崔蓁指着壁面上的两位最为众星拱月的神君,问身旁久久未做声的沈徵。
“那是东华帝君。”少年声音虽轻柔,但此刻在殿内听来,仿佛掺杂了沉渺之余音。
“东华帝君?”崔蓁歪着头有些不解,她虽知道这名,但对道教神仙们长啥样并不很了解。
“旁边这位呢?”
“这是南极大帝。”
“那这个穿的比较朴素的呢?”
“这是扶桑大帝。”
“啊。”崔蓁点头。
这些神仙衣袖蹁跹,未画风,却已见风。
她曾在书页上见过西方绘画中的天使,都需用翅膀来展示天使们飞舞的意图,但中国古典绘画,只绘漫笔飞舞的衣袖,已然如入烟云天界。
“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果真如此啊。”崔蓁喃喃感慨。
指尖不自知靠近粗粝的墙壁,仿佛将要触及神祗们飘舞的衣衫正破壁而出,但在距离那仙人的衣袖一寸处,她忽而又放下手。
不能碰不能碰,保护文物,从我做起。
暗自摇了摇头,见沈徵也未作声,她又问道:“阿徵,你怎么不讲了?”
沈徵的视线还停留在这堵壁面,听到崔蓁言语,他转过头。
少年捻了捻手指,手里的油灯被风扰了几下,也如同带着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低头问:“你喜欢听?”
“当然喜欢。”崔蓁有些奇怪沈徵为何会这般问,但回答地依旧坦然。
“阿徵你说话好听,又不会嫌弃我不懂,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听你说话。”少女的声音朗然清灵,剥落被谗食的黑暗,将空荡大殿填满。
寺外木制檐廊边角生着的青草被风带过来的雨汽压弯了腰,葱郁的颜色对折成两半,更为苍翠。
“据说前朝时,裴旻将军请画圣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但画圣说,想要将军舞剑助兴,将军欣然应允,将军脱去蓑服,掷剑十丈,走马如飞,画圣也随将军的剑舞落笔成画,蔚为壮观,而后草圣张癫见此景,也奋笔疾书,草书一壁。”
少年缓缓而叙,与这满壁神佛一同,如隔着岁月时日和漫漫墨色,渐渐落入崔蓁的思绪。
“一日之内,竟成三绝。”崔蓁喃喃吐露出一句话。
她并非不知这典故。
大梁的设定类似宋朝,前一朝代自然便默定为唐。
画圣吴道子的这一则传奇,她曾在读书时就学到过。
只如今真正见到,却还是不得不感慨这墨笔里旋生的乾坤世界,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你知道?”少年侧过头去看少女,她正盯着这满壁神鬼出神。
殿内昏暗,油灯微洞开一点光亮弥散,移步向前时,使得这些画作渐渐清晰又缓缓落幕。
但崔蓁此刻脸上的神色是他从未熟悉的,带着虔诚感慨,又落入赞扬和隔着世事岁月的疏离,轻轻若若,飘飘荡荡。
他方才用油灯看壁画,觉得这灯实在不够亮。
可此刻那一豆火苗只照亮少女的半张脸,他又觉得,这灯火好像又太亮了些。
“嗯?”崔蓁意识到沈徵的视线,她随之侧目过来。
少年黑黢的瞳仁里,正倒映着跃动的暖光。
崔蓁眨眨眼,笑道:“以前听父亲说起过,便记得了。”
“阿徵,你再讲下去。”她拉了拉沈徵的衣袖示意。
殿外雨声淅沥减消,殿内虽昏暗,但也因这一豆灯火也显出不自知的安逸暖色。
少年声线好听,讲得也通俗易懂。
她仿佛能听他说许久许久,久到这场雨仿佛再也不会停。
“曾有人言,长安千福寺西塔院的菩萨,画圣将那菩萨画成自己的相貌,可惜那寺院后毁于战火,我虽未曾有幸得见,想来这些神鬼人物,大抵都是有迹可循,并非他凭空想象的。”
沈徵继续言语,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崔蓁停了下来。
“阿徵,我之前听子生说,你从未画过人像,我以为你是不喜欢,可今日听你这般说,却想应当不是讨厌,那是为什么?”
沈徵闻声,指尖微顿,他低下头,避开了崔蓁迫切追视的视线。
”我··我画不好人像。”
颓唐的声线与灯火燃起的烟气一同,缓缓消失在暗里。
少年似比方才还要惴惴不安。
他以前从不介意承认自己画不好人像的事实,可如今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在今日说来,比往日更难以启齿于口。
“你既不想说,便不说,是我冒犯了。”崔蓁见沈徵的神色,她踮起脚,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已示安慰。
便又侧头看这吴带当风的画境,想让少年少些关注的压迫感。
“术业有专攻,能精尽一种,已经是很好了。”
“你没必要听我那父亲天天叨叨的话,你按着你自己的想要的来,画作画心,又不是为别人画,千万不要为了满足什么人的期待丢了自己。”
崔蓁继续向前走,她虽不是很懂画作程式,但沈徵与崔成之间因画起的不同观念,她还是知晓几分的。
她听刘松远提起,本去宫内为官家画屏风的应当是沈徵,却因观念日渐分歧,崔成便换成了王祁。
对沈徵而言,崔成是恩师。
他如今的想法,无非等于叛师所授。
这其中难以言道的痛苦折磨,思绪缠绕,自不能与常人言道。
但人活一世,总要按着自己心意走,若是总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期待而违背本心,便是平白消耗了上天所赐岁月。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不知觉中退出那一晕灯火,临近暗色。
她回头。
见沈徵还站在那处,宽大的青碧道袍拢身,露出一角指节上燃着光晕,正怔怔望着她。
“怎么了?”崔蓁奇怪。
“没事。”少年像是飞速察觉到什么事情,视线错开,掩盖了自己的失神。
“阿徵,你继续与我讲,这个头上戴花的神仙又是哪个?”崔蓁指了指身侧那个高出她几丈的画壁。
“好。”沈徵疾步走进,那灯火又照亮了一半画壁。
少年人的声音一搭一合。
少年说得少了些,少女清灵的声线便会缓缓接上,少年又接着语句顺下,与道观里的雨色一同,疏静不扰。
“天色暗了,该回去了。”崔蓁仰头从隔着的一个窗棂角觑了眼天际,回头对沈徵道。
沈徵顿了几分,点了点头。
“雨水积路,路可能不好走。”他抿了抿唇。
画圣:指唐代画家吴道子。(文章中写的三清观画圣真迹是我杜撰滴,但壁画暗指的是他所画的《八十七神仙卷》)
吴带当风:是指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画人物衣带临风飞扬,飘逸洒脱,自成一脉风格。
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指的是唐人夸赞敦煌莫高窟的绘画风格。
对壁画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敦煌》这组纪录片。
沈徵:下雨了,要不要送她回家?
明天也许休息一天,不更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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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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