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的方栀灯随着夜风摇晃,在春日的寂静夜色里,像是一条幽暗的深隧,朝着远处不断延伸。
抬头,今日是个满月。
黎城尽在清辉之下,而秘密会在今夜被挖掘彻底暴露于月色之间。
明园一如既往的寂静。
那些院中的山茶,像被月光染了色,笼在一片迷离的雾色之间,贞静里又透露诡异。
沈徵此刻顾不上欣赏这些风景,他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眼前人的动作。
那双瘦得只剩骨骼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匕首。
而匕首,抵在一个人的脖颈处。
那个人,被套了一件血红色的婚服,身体却牢牢缚在椅子上。
“我竟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被人发现了。”宋云笙比了比那把刀,漫不经心开口,像是在挑什么合适的角度落手。
“不过也算老天有眼,这个人,终于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他忽而抵住被缚在椅子上人的脖子上,神情半默,片刻后大笑起来。
本就嶙峋的身躯在那宽大的衣衫里抖动,如同一具复活的骷髅。
“你知不知道,她等你,已经很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黏腻,贴着椅子上的人轻轻吹了口气。
“夏,椿。”
他一字一顿说出这个名字,如同在说最短的诅咒。
而椅子上的人,只能呜呜了两声,他被塞了布条,丝毫动弹不得。
“你是那崔姑娘的情郎?”宋云笙很满意他的反应,缓缓站起身,斜睨着堂下的沈徵,语气有些轻佻。
“不是。”沈徵的视线落在夏椿身上,回答的简短。
“你喜欢她?”宋云笙像被提起了兴趣,又问道。
“是。”沈徵并未有半分犹豫。
“这倒是有趣。”宋云笙笑了笑。
“她人呢?”沈徵把视线对上宋云笙,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
本沉静如青竹的少年,身上却起了凌厉的气魄。
“她就在这里,你不用急。”宋云笙把眼睛睁大,露出无辜的表情。
“但在这之前,我先要拜托夏郎君,帮我完成一件事情。”宋云笙从椅子上一把拉过夏椿,将其用力朝屋里一推。
门被破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连同稍远些的沈徵也微一蹙眉。
随后,屋子里的油灯被带动的气流涌动,尽数皆被点燃。
屋里有一个女子,正安坐在一把凳子上,背对着三人。
一身墨绿色的嫁衣,身形窈窕,神态贞静,但看不清脸。
“玉茗姐姐,我替你把她寻来了。”宋云笙的声音柔了下来,言语里多了几分乖巧。
恶臭与花香交杂,混合出强烈难言的气味。
珠帘掩映下,明明室内一如喜堂布置,却丝毫不见喜气的氛围,反像满室涂满了殷红血气。
宋云笙架着夏椿至一蒲团前,他避开了身后跟着的沈徵的空隙,微弱距离把握极巧。
“你站在那处,不要动。”宋云笙出声,将沈徵框在一盏油灯旁。
室内的腐烂气更重,但三人却在其中都做着各自的反应。
灯火摇曳,宋云笙脚下用力顶了夏椿的膝盖,夏椿身形踉跄,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此刻沈徵能看到那椅子上坐着的女子的身形,即使镇定如他,却也不由被僵在原地。
华冠的珠帘下,原本该是一张肌肤胜雪,明若清辉的脸庞。
可此刻沈徵看到的,却是一张已经蛀空了一半的面容。
苍白的骨架间,只有几块碎肉还勉强连着,黑黢黢的眼洞里,甚至还有几只蛆其中钻来钻去。
红颜枯骨,顷刻颓败。
“玉茗姐姐,你不要急,云笙帮你把他找回来了。”宋云笙温柔地抬起头,对着这具尸骨轻声安抚道。
“玉···玉茗?”本跪着的夏椿似意识到什么,猛而抬头看向身旁墨绿嫁衣的尸体。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唇角颤抖道:“这是··玉茗?”
“你不认识么?”宋云笙有些惊讶,很快他脸上又露出天真的笑意来,“今日是我替玉茗姐姐梳妆打扮的,是不是很好看?”
“玉···玉茗···”夏椿眼眶里不知觉溢满泪水,他浑身如筛糠般颤栗起来。
微微伸出手想去触及那女尸。
“还未成婚,还不能碰新娘子的。”宋云笙扯住夏椿,他指节用力,将夏椿抵了回去。
“行礼,先行礼。”他语气急迫,催促道。
泪流满面的夏椿被少年的蛮力压着,重重磕在冰冷石面上,他周身都被投在一片阴影里,看不分明。
身后的沈徵急切唤:“子生!”
这一声呼唤,宋云笙手一松,让夏椿挣脱束缚抬起头来。
他明明还留着泪,神情却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决。
宋云笙抿唇一笑,很满意此刻的反应,清了清嗓子。
少年声音恍若黄鹂清脆,除了那把换了方向抵在腰间的匕首,他的神情分明透露着喜气洋洋。
“拜天地。”他扯着嗓子,手舞足蹈指挥道。
夏椿俯身一拜。
随后,第二声礼仪又起。
“拜父母。”少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欢喜。
夏椿的背脊如同又千金垂坠,直直往下又是一拜。
“转过来转过来。”宋云笙戳了戳夏椿,提醒道。
身子侧了过来。
少年视线已经被冲淡得模糊,可当他抬头看到身着嫁衣的这具躯体时,唇角却起了淡淡笑意。
像是失而复得,又如同久别重逢。
灯花爆了一声,春日的风幽幽钻进来摇动了灯火。
然后,室内的的投影忽而猛烈旋转起来,电光火石里带起一股剧烈的疾风,直冲宋云笙面门。
少年瘦薄的身躯支挡不住,本能退了几步,鲜血从额发间渗出。
他还未反应过来,脖间已被抵上了刀刃。
他甚至来不及看沈徵究竟是何时来的他身边。
但他只是失神的片刻,自顾自笑了一声,垂了头并未作反抗。
沈徵暗觉有些异样,但他来不及在意这些。
“子生!”沈徵侧目,急急喊了一声,“子生你没事吧?”
夏椿并未对室内须臾变化有所反映,他正柔情地看着椅子上那具腐尸,像是看着多情的恋人。
“夏椿!你拜啊!你快拜啊!”本还甘心束缚的宋云笙却忽而尖叫起来,他的脖颈摩挲着尖锐的刀刃。
鲜血渗出,可他却若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你快拜!你拜!就剩最后的礼节了!”他的尖叫像尖锐的鸟兽,在面临死亡前,伸张开自己所有的护翼,发出最激烈的警告,“这是你欠她的,你还给她!你还给她!”
“子生!”沈徵抵着刀,他可以控制宋云笙的身体,却制止不了他的诛心之语。
跪在那处的夏椿随着那一声声的尖锐,身体颤抖的愈发厉害。
他明明泪流满面,但宋云笙的话,成了最能蛊惑人心的语言,将他的脊背重重压了下去。
“夫妻对拜!”宋云笙大笑起来,“礼成!礼成!”
他笑得声线都糊了本音,整个人如癫狂的兽类,不停抚掌大笑。
“子生!你在做什么!”沈徵不明白,他冷声问道。
夏椿却垂着头,将自己彻底缩在那方蒲团上。
刀刃下抵着的少年身体渐渐平静下来,他的笑意渐收,身体软了下来,语气有些撒娇:“玉茗姐姐,云笙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心愿,你不要不理云笙了。”
“崔蓁呢!”沈徵不理会他的喜怒无常,刀刃又往里递进一分。
“玉茗姐姐,你看看云笙,好不好,求求你,看看云笙。”宋云笙像是没有察觉疼痛,视线望着那具尸体,小声哀求道。
“宋云笙!崔蓁到底在哪里!”沈徵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血液涌动,他甚至可以下一秒就将刀刃捅进这个躯壳里,仅存的理智里只剩一根弦摇摇欲坠。
“崔蓁?”宋云笙像是反应过来,歪了歪头,咧嘴笑了一下,“谁是崔蓁?我杀过这么多人,哪能每一个都记住名字。”
“你知道崔蓁是谁,她到底在哪里!”那个图画院里最温润的小郎君,也能成北方雪山上的冷冽寒冰。
“好吧好吧,你凑近点,我告诉你。”宋云笙叹了口气。
沈徵身子微动,本能靠近些。
“她现在,和玉茗姐姐在一处呢!”他压低声,对着沈徵的耳朵轻呼了口气,然后嗤嗤笑了起来。
大门被剧烈破开,屋子里跑进了许多人。
沈徵剑一松,宋云笙被巡警重重压住,扣压在地上。
来的人带动了灯火,火光跃跃落落,还夹杂许多人的喊叫。
有些在喊他的名字,有些在喊着别人的名字。
可沈徵站在原地,好像一点也听不见。
他睫毛一颤,余光看到宋云笙被带走前,回头咧嘴朝他笑了笑。
尽是讽意与嘲弄。
可他却再生不起气力将刀刃捅进去那具身体。
他曾答应崔蓁要带她回家的。
如今这承诺,便成了空头白话,令人嗤笑。
若不是自己当初一意孤行表明心意,她也不会有此遭遇。
是他,害死了她!
原来所有人靠近他,都不能避免殒命的下场。
崔蓁那么爱热闹一个人,一个人在那个地方该有多孤单啊…
“郎君!”恩和的一声呼喊把沈徵的神志彻底带回,“郎君你要做什么!”
沈徵举起的剑被恩和夺取,胸口血气剧烈涌动,一口鲜血沾上青碧色的道袍,成了片片斑驳。
“郎君!”恩和惊恐唤道。
沈徵置若罔闻,他的衣袖垂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干的魂魄,盯着一角怎么也聚不起神。
“明成。”还跪在那处的夏椿却开了口。
他不知何时直起了身体,视线却仍望着眼前的枯骨。
但他声音镇定,往昔呆呆愣愣的情绪皆淡去,这声是迷茫退散后的笃定。
“我想崔蓁,应该就在院中的山茶花下。”
一语点醒,沈徵神情一亮。
与玉茗待在一处,玉茗是白山茶的雅称。
那么崔蓁···
少年神思一闪,这一瞬间像是忽然得到了救赎,几乎夺门而出。
月色清辉,灯火仍是黎城那年的灯火,可人却不再是昔日相识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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