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旧事

崔蓁坐在邸店的客房里,黎城的大街小巷仍有山茶花从娘子郎君的手指间略过。

花朵饱满,生机勃勃。

好像一切皆为发生,始终都是花繁叶茂,景和春明。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如今又在黎城待了大半月养这伤口,左腿也终于算好了许多。

“姑娘怎么又在吹风?”绿鞘进了屋子,急急要阖上窗子,却被崔蓁一手挡住。

“我在那棺材里闷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天日,还是准许我多看会吧。”崔蓁讨饶道。

绿鞘叹了口气,把手松开。

“喏,这是沈郎君亲自熬得药,姑娘快些喝吧。”绿鞘把药端了过来,脸色无奈。

“阿徵熬的?”崔蓁低头看了眼黑黢黢的药。

“姑娘你昏迷的时候,沈郎君可是衣不解带照顾着,如今你醒了,他却躲到后厨煎药去了,你们两个真真是最天底下最奇怪的人。”绿鞘又递过糖瓜蒌,“最近沈郎君倒是又不少从临邑来的信件,也不知是些什么事,对了,这糖瓜蒌是沈郎君亲自买的,可他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亲自送来。”

崔蓁望了一眼那糖瓜蒌,心情低落几分。

也好,其实不见他,也是好的。

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她明明暗下了决心,如果能活下去,自己一定要告诉他,她从未厌恶过他。

可如今劫后重生,万事皆安,话至嘴边却又说不出一句来。

只能这样避着见面,也许能勉强维持着二人间难得的平衡,这应该也算是好事。

崔蓁低了头,抬起碗盏一饮而尽。

“姑娘,前几日,夏郎君也来看过你。”绿鞘想到了什么,又出声道。

宋云笙的事闹得满城皆知,恩和早就跑至她处详细说了事情经过,她自也知道子生如今回了黎城。

只是···

她暗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子生仍旧是她的朋友,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有说什么吗?”崔蓁问。

“夏郎君只说,待姑娘醒了,他有些话想与姑娘和沈郎君说。”绿鞘小声道,“姑娘要我请夏郎君和沈郎君过来吗?”

“好。”崔蓁点头。

绿鞘得了应,便拿过碗盏出了门。

崔蓁忽而意识到,自她被绑后,自己就再未见过沈徵,如今是她第一次要面他。

她不由自主地理了理头发,又低头确认是否衣衫端正。

半晌后,她却又不动了,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手臂便松了下去,少女叹了口气。

停在邸店外的窗牖上,彩络随风随意动了动,楼下的拒马杈子有人换了位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随后便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街巷间的叫卖声,彩络被风带至窗牖前,若一束停留偷听的云霞。

屋舍内,三人面前都放了一盏茶,只是都未开口说话。

夏椿的手指动了动,他先提起茶盏,微抿了一口,又搁置回去。

“我有事与你们说。”他神情看着极其疲惫,面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唯独声音还与他们所熟悉的那个临邑的夏椿有些接近。

这些时日过去,夏椿像是更为消瘦,身上早就换去了常年着身的那件蓝灰色襕衫,换了件素白的孝服,身后拱起的肩胛骨愈发分明,他几乎瘦得像是被溶解在这件衣服里。

让崔蓁无缘由的想到宋云笙。

思及此处,她打了个寒颤。

宋云笙已成她心底噩梦,每一次试图回忆,皆让她恐惧不已。

坐在一旁的沈徵并未说话,他也未曾看向她与夏椿。

少年低着头盯着眼前漆黑的食案,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我与玉茗,从未有过婚约。”夏椿阖了阖眼睛,他的喉珠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在骗你们。”

崔蓁本摸索着衣裙的手指渐渐松开。

她鼻尖闻到楼下花贩路过带来的花香,心思却并无所动。

···

黎城夏家有一父母双亡的孩子,自幼被养在叔父家。

叔父家贫寒,他也未曾有机会去读书。

唯一的喜好,便是每日跑到黎城郊外的青山寺看僧人们画画。

僧人们见这少年淳朴,便有空也教他几笔,这个少年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学了些壁画技巧。

为贴补家用,也是为了喜欢,他便常常留在寺中帮忙画些佛本生故事。

日子虽贫寒,但手中有笔,却能抵万千忧虑。

一日清溪绵长,他在大殿中画佛祖入了迷,待再抬头,从窗户里看去,却见外头落了雨。

少年想起自己晒在外头的衣服,匆匆从支架上爬了下来,掸了掸衣袖,再一抬头。

见大殿门口正站着一个姑娘。

姑娘一身素色衣裙,清秀婉约,像是一朵雨中待放的白山茶。

但此刻,她那若琉璃般清透的眼睛正一动不动望着少年。

甚至夹了几分好奇与向往。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人生长粗野贫瘠之地,自然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脸,见她盯着他,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这都是你画的?”姑娘开口问道。

少年没反应过来。

那姑娘又问了一遍,他才急忙点头。

“真好看。”姑娘笑了起来,白山茶在细雨中摇晃了枝叶,坠落下水珠,“明天你还在这里画画么?”

少年愣了愣。

明天他本是要在家的,但鬼使神差的,他又点了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少女说完便消失在殿门后。

少年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可到了第二日,他还是早早等在大殿里。

往日能聚精会神的笔,此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直至少女又出现,他才知道,昨日并非自己的梦境。

之后隔三五日,她就会来寺院看他画画。

是日久了,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他也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玉茗,白山茶花的雅称。

这个名字,很衬她。

渐渐,青山寺大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少女喜欢看少年画画,而且坚定的告诉他,他一定能成为大梁最厉害的画家,到时候大梁皇城里的庙宇楼台都会是他的手笔。

他会受众人拥捧,像是昔日画圣那样。

少年将这期望暗暗记在心里,等待它的生根发芽。

时间渐渐过去,她与他愈发熟悉,少年人之间生出心照不宣的情愫。

直至一个初春的清晨,她比往日都来得早一些。

他有些吃惊。

少女却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暖香拥在怀里,他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子生,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

她在哭。

可他又分明知道,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被彻底点燃。

她说父亲要她嫁给宋家三郎,她不愿意。

她说···她喜欢的是他。

少年与少女依依不舍分离,又互相约定,待三日后,就在城外的那株杏树下相见,他们决定私奔。

可三日后,少女从日升等到日落,她并未等来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一夜,杏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全部落光。

她最后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

别人告诉她,少年在当夜就逃走了。

少女不知道的是,少年本已收拾行囊,可却被少女的父亲知晓他们要私奔的事情。

少女父亲给少年两个选择,一是出资让少年去临邑学画,让他放弃赴约;二是杀了少年与少年叔父全家,他家在黎城素有权势,无所谓抹去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

少年受胁迫选择了前者,失了约。

再后来,少女被家族逼迫,嫁入了宋家。

少女成婚的那日大雨磅礴,一如她与他初见时的一样。

她从婚房里逃了出来,一路奔向青山寺。

等宋三郎找到新婚的妻子时,少女已自刎于寺院大殿那漫天神佛的壁画之下。

佛祖用悲悯看世人,但莲台下却弥漫着殷红的鲜血,难渡众生。

见妻子惨死,本该是新郎官的宋家三郎失了心智,成了黎城人尽皆知的疯子。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大抵每个人在这个故事里,都失了心。

····

黎城门口的杏树生了叶子,开了花,又落了叶子。

待如今的春日,又恢复成多年前那般郁郁葱葱。

崔蓁坐在马车里,目光看着那棵杏树,心下生起怅然。

“姑娘,可是,那宋三郎并未疯啊。”绿鞘本还在念叨着,忽而想起来,出声问道,“那他又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外人都说那姜娘子是嫁过去得了重病死的,怎么又成了自杀呢?”

崔蓁叹了口气,她的视线还停在那棵银杏上。

宋云笙前几日被判了斩刑,听说临死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狱头给他带一支白山茶花。

他一个人在牢狱里看了那白山茶花半晌,然后起身含笑赴死。

“姜玉茗偶尔的一点温暖将他救出苦海,他便从一个心魔到了另一个心魔。”崔蓁回得简略。

“那他为什么要杀那些拿着白色山茶花的姑娘呢?”

“大概是那些白山茶让他想到姜玉茗。”崔蓁答。

“但是···”绿鞘似乎还是不解,又想问。

见崔蓁别过头,看着车巾外渐渐人烟稀少的景致,她也不再多问。

绿鞘不再追问,左右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姑娘没事就好。

那个故事从宋云笙的角度来讲,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忽而,绿鞘拍了拍脑子,似又想起什么事。

“对了,姑娘,这是我们出发前,夏郎君派人送来的信。”

崔蓁回过头,匆匆扯开信笺。

夏椿的字素来不能说好看,最多只能算作工整。

但此刻看到的一笔一划,皆力透纸背,整整齐齐。

写着不多,只有几句话。

前面几句是道别珍重的送别之语,后面加了一句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谢谢你告诉我这句诗,遇友如斯,此生无憾。”

这是崔蓁一日吃多了酒,和沈徵他们在春风楼里行酒令,她囫囵着说了这句。

他们便争着问这诗出自何处,她迫于无奈,才说是在一古书中看到,说的是大雁痴情不愿形单影只殉情的故事。

她未曾想到,这句诗夏椿竟记在心里。

可是大雁殉情···

她心中一晃,纸张被她用力一捏,慌而拉开车帘。

“回黎城,快!回去!”她急急唤道,“不然就来不及了!”

“姑娘?”车夫不解。

车侧有马匹靠近。

崔蓁抬头看清来人,急急道:“我们要快些回去!”

沈徵看了眼崔蓁手里被捏成一团的信纸,视线又微微上移。

“子生无事,放心。”

他的声音安稳又有力量。

“可是!”崔蓁抬了抬信纸。

“他与我说,他和姜姑娘是在青山寺相识的,如今青山寺的壁画褪色了,他要去补上。”少年温温道。

“那补完以后呢?”崔蓁不解,“他还回临邑么?”

少年不说话,睫毛微微颤了颤,低下头。

“他说青山寺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会一直守着她。”半晌,沈徵的声音沉落下来,语气淡淡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崔蓁却哽咽着不知道该答什么话。

她自没有理由苛责或劝解。

夏椿做了他觉得最好的选择,作为朋友,她只能尊重。

日光顺着车顶落了下里,她又回马车里,绿鞘有些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夏郎君不会是要在青山寺出家做和尚了吧?”

“大概···是吧。”崔蓁叹了口气。

“可是···夏郎君明明画画那么厉害,岂不是有些可惜了。”绿鞘追问道。

“若我是姜姑娘,绝不会希望他就这样。”崔蓁本还有些落落的心情,因绿鞘的话,猛然提起了精神,重重拍了拍车壁,“他明明应当更好的活着,做最了不起的画师,让大梁所有亭台楼阁的墙壁都能留下他的名字,这才是姜姑娘最想看到的事情!”

她说得义愤填膺,义气泄去,很快又萎靡下来。

“我毕竟不是姜姑娘。”崔蓁缩了缩身子,身体又朝绿鞘歪了下去,“我也不是子生。”

这世间之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谁都不能替谁做主。

黎城子生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乱不乱,因为经常换视角,这段故事算是一次尝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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