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蓁的表情镇定到让人害怕,她没有拿竹杖,那棒子碍了她走路,很快便丢弃一旁。
“姑娘,你别怕,沈郎君定然会没事的。”绿鞘扶着崔蓁,一手打着伞,试图安慰。
崔蓁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语气有些惊讶:”我没有怕啊。”
“绿鞘,你怎么在抖啊?”她低下头,发现绿鞘拿着伞的手一直在抖,把本垂直坠落的水珠方向全部打乱。
“姑娘,我没有抖。”绿鞘声音里有哭腔。
“没有抖的话,为什么伞这么不稳?”崔蓁又追问。
她试图伸出手把伞固直,等到视线落在她手里,她才意识到,抖的不是绿翘,而是她自己。
她的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姑娘。”绿鞘焦急唤了一声。
崔蓁却是唇角颤了颤,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对恩和道:“恩和,快到了吗?”
语气温柔得未有波澜。
“就在··就在前面。”
崔蓁顺着恩和的手看去。
前面一片断壁残垣彻底挡住了她的去路。
泥泞的砖瓦与腐烂的木头,还有半高的野草,嚣张野蛮,却又破败冰冷。
她好像踩到了什么。
低下头。
竟是一直佛手,佛手温润丰腴,但手指断了几根,便愈发言诉出寂寥与时间的荒错感。
“绿夷,绿夷!”崔蓁抵着头看了会,被附近女人的啜泣声起了反应。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本能寻过去。
这才看到那厢坍塌一半的檐廊下,王祁正把崔苒护在怀里,而崔苒望着这瘫倒的崇福殿正在悲怆哭泣。
他们许是注意到崔蓁的视线,王祁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姑娘,就是,就是他们!”恩和见了他们,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郎君本是想过来查看那崇福殿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在这里遇到了崔二姑娘,崔二姑娘说绿夷姑娘也被带到这里来,定要求郎君把她带出来。”
“郎君不同意,崔二姑娘便要自己进去,郎君没办法,只能把她拉出来,自己动身进去,可谁知道才没多久,这崇福殿就倒了。”
恩和语气激烈,就差把东戎话骂出口。
崔蓁听毕,她胸腔起伏更明显,然后抬眸冷冷看了眼不远处的崔苒。
视线仿佛要射穿那个少女的身影。
“你的人,开始找了吗?”
一片残垣里,瓢泼雨水下,她的脸冷静到让人害怕。
连同恩和也倒吸一口气,跟着神情勉强镇定不少。
“都开始找了。”
“好。”崔蓁点了点头。
她抬起裙角,踏步进入这狼藉里。
脚下踩着的泥没了半个鞋子,但她依旧往里跋涉。
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
回头道:“恩和,你快去府衙汇报此事,我们人手不够。”
雨水湿了她大半衣衫,即使在瓢泼大雨里,她的神情被雨水阻隔开。
雨滴挂在她的睫毛上,颤了颤,然后抖落了下来。
恩和素来以为崔蓁性子骄纵吃不得苦,未曾料到在此刻,她竟也能冷静成这样。
许是被崔蓁的情绪感染,他点了头,又看了眼远处的王祁崔苒,便疾步离开。
崔蓁继续往里涉入,但凡手停在木板前,就开始用力往外推。
她甚至很有条理地在找那些可以推开的所有木料和砖瓦,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做最精准的正确决定。
绿鞘打着伞跟在崔蓁后面,试图遮挡一些雨水。
但崔蓁的半身衣服已经湿了,垂带着泥水贴合身体。
她一片一片翻过去,一方一方寻找。
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直到看到一个砖瓦间露出一片衣角。
青碧色掺了泥,落了水,便是坠入泥潭的枯草。
少女盯着那一角看了许久,甚至全身都似乎要被漫天雨水吞没。
随后她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开上面的木板。
她的手被倒刺的木料勾出血,渗进雨水里便混杂不见。
她并未有所反应。
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反而是继续搬运那被压在上面的重木板。
绿鞘一手勉强还挂着伞,一手也搭上试图帮忙。
那青碧色在不断扩张显现,渐渐露出人形来。
那人背对着泡在泥浆里,衣衫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形状,只有一条条的破布颓败在泥泞里。
崔蓁被雨水模糊视线,有些看不清那些碧色。
她蹲下身,把那人翻过身。
身体溅起泥浆,大片泥腥子都留在了裙子和脸上。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随后泥点被雨水渐渐冲刷开,顺着她脸上的肌理不断落下去。
但她的视线呈现出乎意料的清晰。
她盯着那具被泡在雨水里的尸体,动作维持原样一动不动。
好像透过这具身体,想看清里面的骨髓。
忽然间,她听到自己开始重重的喘息,一起一浮,一起一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胸腔里的郁结之气皆散尽。
不是他,还好不是他。
方才那一瞬间,她甚至都忘记了本能呼吸。
但看着这张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方才的庆幸一瞬烟消云散。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甚至脸上还有死前残留的痛苦表情,她不知道这个人生前是如何,也许也是谁的儿子,谁的心上人……
但她却因为死的不是她相见的人而对另一个生命轻视,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崔蓁想替他擦去脸上残留的泥点。
手才伸下去,就被一只手彻底固住。
她抬头。
见是王祁用力抓着她的手,他的眼神混杂愤怒和绝望,情绪绞在一起,她看不明白。
“崔蓁,你不能碰他。”他言语激烈,“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崔蓁想缩回手,但她吃痛得避不开,“我还没找到他,我哪里都不去。”
少女眼底的坚定把王祁彻底惹怒。
他索性扔了伞,指着地上死了的这个人。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你知道郾城究竟在发生什么吗?你看看这个人,他不是被砸死的!他在这之前,就已经染病死了!”王祁声音冲破雨雾,像是直直打了崔蓁一巴掌。
“染···染病?”崔蓁眉宇有松动,她的视线往那尸身上看去。
雨水不仅冲刷掉了他脸上的淤泥,还把他裸露出来的手臂也清洗干净,露出怖人的铁青色。
他大概在死前受尽折磨,裸露的肌肤上,都是道道斑痕血迹。
“郾城已经成了地狱,而这里,就是这个地狱的中心。”少年几乎嘶吼着唤醒崔蓁神智。
“就算这里没有塌,但沈徵进了大殿,那也定会被染上疫症,无药可医!”
雨势丝毫不减。
少女停在雨水里,她没说话。
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胡话?”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些不以为意。
“你不信?”王祁拉过她,把她朝里又拽了拽,“你看这些尸体,究竟有哪一具,身上没有斑痕?你看啊!”
他在强迫她看。
她看着在雨水中被翻出来的竖七横八的尸体,眼睛却愈发有些看不清楚了。
好像这片土地都开始旋转起来,速度逐渐加快,直至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她在动还是土地在动。
身后又有了隆隆声传来,像是包围了这个大殿。
“崔蓁,走,快走,跟我离开这里。”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大声呼喊,但她仿佛隔着水雾一般听不清。
然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蛮力扯着往前。
阿徵呢?
那她的阿徵去哪里了?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还没有和他说。
她的身体被撞了几下,有许多面上蒙着布的人冲进了这些破碎瓦砾间,拿着酒坛四处撒着。
又似乎有人在大声指挥。
雨小了一点了,她身上被雨滴打得没这么痛了。
然后她看见好几个人举着火把,那些火把像是流星般往瓦砾间一掷。
轰隆一声——
漫天的火光冲淡了慢下来的雨水,卷携着黑色的烟火不断朝上空翻涌。
成了一条咆哮的黑龙,要将这片残垣都一卷而空。
她的身体动了一下。
烟雾、雨水、泥土、尸体……不同的气味杂在一起,混合成绝望的味道,冲着崔蓁铺天盖地倒了下来。
她朝前奔去。
有人一手拉住她的衣袖。
左右都被人固住。
但她还在试图挣脱。
眼睛里好像有液体在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她的视线只能模糊辨别腥红的火光和黑烟。
“他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她冲着拉住她的人嘶吼,“里面还有人活着!你们不能放火,不能!”
她胸腔的空气都被这嘶吼褪尽,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啊!”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她的声音哑了,带着重到不行的撕裂声,混合的音调与噼噼啪啪的火光在大雨里一起燃烧。
她甚至,都喊不出声音了,火光已经彻底吞噬了整个破碎的大殿。
固着她的人手微微一松。
崔蓁整个人跪在了泥潭里。
她看着那片火色,唇角颤了颤。
与所有的呼啸一同,仍然重复“他还在里面”这一句话。
木头与尸体烧焦的味道,真是不大好闻。
她扯了一下嘴角。
都结束了。
她把阿徵,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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