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崇福殿

卸了马匹,邸店的活计着人牵去喂马,转身把崔蓁一行迎进门。

连日的雨水让整个店里都显得潮湿,就连点起的火光都像是晕染了一圈光晕。

无力又虚弱。

那店博士看出了崔蓁的一行人略有些不适的表情,赔笑道:“这几月是雨季,客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再过一月,咱们郾城绝不是这个模样。”

“敢问店博士,崇福殿是在何处?”身侧沈徵启唇问道。

“啊?”那店博士先愣了片刻,随后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四下看了一眼,像是确定了无人监视,才缓缓道:“那是咱们郾城的一个破旧的佛殿,早就荒了,到处都长满了草,现在也没什么人去。”

绿鞘听毕,接话问道:“可我们方才进城的时候,分明听到那守城的士兵说,尸体都要搬到那崇福殿去啊?”

店博士眼神略有闪躲,向外头望了望,讪讪笑道:“各位客怕是听混了吧,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客们好好擦个面泡个脚,指不定明儿个天气就好了。”

绿鞘还意图说话,但崔蓁一把拉住她,对着那店博士道:“多谢店博士。”

她余光瞥了眼沈徵。

沈徵垂着眸子没说话,神情略有些凝重。

似乎注意到崔蓁的视线。

他才先动身朝二楼走去。

身后恩和颇为无奈瘪瘪嘴,回头看了眼崔蓁,也跟了上去。

“怎么这沈郎君也这样奇怪。”绿鞘抱怨道,“也不等等姑娘。”

崔蓁看着他进了屋,才长嘘了口气,她也缓缓朝楼上走去。

脚上伤势大好,不靠竹杖也能行走。

只是一直临下雨,左腿还是会隐隐作痛。

“姑娘待会用热水贴一贴左脚,这样能去些寒气,好不这么痛。”绿鞘在一旁叮嘱。

崔蓁额首,算作应答。

屋子里也是潮湿气遍布,檀色的桌案柜子,都像是浸在重重水汽里,从里至外都带着沉闷又涩重的味道。

崔蓁擦了面,坐在床榻上看着绿鞘收拾东西。

外头雨势似又大了些,铺天盖地,整个屋舍都被笼罩在黑暗里,像是要把整个郾城吞没。

雨声扰得她心思更加烦乱。

她盯着窗子朝外发呆了许久,才抬了眼皮道:“绿鞘,你去问问店博士马车什么时候能修好,越快越好,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绿鞘本想说什么,但见崔蓁神情严肃,点了头,折身出了门。

崔蓁看着跃跃的灯火,窗缝里的雨汽带进湿润,烛火吹动了一下,然后爆了一声响,声音闷闷的,无力又脆弱。

接着外头起了风,呼啸着携瓦砾与雨水铺天盖地滚了过去。

楼下一时又传来了嘈杂声。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有女人在尖叫。

崔蓁心中一急,慌忙夺门而出。

才出门,就被一人抬手拦住。

她怔了片刻,但面前的少年肃容道:“待在这里,不要下去。”

随后,他便抽身下了楼梯。

也许是往日里就对沈徵无比信任,她的身体竟真的乖乖竖在门口,丝毫不动。

堂下几圈人围着一具尸体,从崔蓁的视线,便只能从几个缝隙里看到一片衣角。

她进门的时候,对这个颜色些许印象。

青布色,好像是这邸店的某个伙计。

方才招待他们的店博士巴拉开围着的群众,又凑近身对着身旁的伙计指挥:“快,去府衙找人来搬走。”

“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众人叽叽喳喳又闹开,“怎么又死人了!”

“方才我进城的时候,门口已经死了一个了。”有人答。

“是啊,是啊,我也看见了。”

“这郾城怎么回事,今儿个怎得总遇到这样的晦气事情。”

五湖四海来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得不知所措,石子投入大海,一言一语汇成的涟漪不断晕开。

“哎,小郎君,别,别去碰。”正中的店博士捂着口鼻,呵斥一声,止住了沈徵的动作。

崔蓁扶着栏杆的手也随着这声喊叫一紧。

沈徵本要落到那伙计身上的指尖挺在了半空,然后退了回去。

见众人不解,那店博士迅速堆起笑容解释道:“诸位莫要多想了,只是因为不吉利,怕冲撞了客们的运势。”

沈徵扫了眼那店博士,便也不再说话,缓缓站起身。

“尸身在何处?”正说话间,门口巡警提刀入内。

声音粗粝,有定神之效,然后几个人呵斥一声,把那些心思不稳的客们都退开。

“官爷,这里。”店博士转身道,神情里也多了些珍重。

“你,你。”那巡警指了指跟着的两个人,“搬走。”

来人额首。

众人退道,让出一条路来,这才勉强把尸体运了出去。

待围观的人群散了,邸店一时又空旷起来。

“客们散了吧,散了吧。”那店博士对着围观的群众拱手道,“夜深了,不要影响了各位客们休息。”

“这又算怎么回事,我们方才刚进城的时候,就遇到这样的倒霉事,住个店,又遇到这样的事。”有客抱怨。

店博士只得拱手继续赔笑道:“连日大雨,咱们郾城一到这个季节就会有身体不好的一些人熬不住,实在是湿气过重,但诸位不用担心,都只是个例而已。”

“罢了罢了,左右咱们明日就要走了,也实在是晦气。”有人回,“咱们那处到了这天气,也有耐不住的,这季节,老天爷总要收走几个人才能作罢,没办法啊。”

听完这话,众人似乎对生死又有了感慨,勉强算松了口气,也三三两两都散了去。

崔蓁在上头看着,见那店博士的脸色明显比方才要好了许多,抬手擦了擦汗,身体也不似方才绷得紧张。

他又附耳在伙计旁说了句什么话,那伙计肃容点了点头,匆匆出了门。

崔蓁头凑了些过去,想再看得清楚些。

便没有注意到一旁沈徵已经又上了楼。

待她回过神,抬头就看到沈徵站在她面前。

少年今日神情严肃,背对着烛光,清澈的眼神里也如幽深的海底一般,投不进一丝光线。

“今晚就待在屋里,没什么事都不要出来。”他声音很轻,但语气很认真,“等明日修好车轴,我们立刻就走。”

崔蓁未曾料到沈徵会与她说这般多的话,一时身体朝后仰了些,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我···”崔蓁抿了抿唇,她想试着回答。

但沈徵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与恩和低语了几句。

恩和一点头,他们便转身进了屋。

崔蓁呆了须臾,维持着想说话的样子,但看到门又关上,她才合上了嘴巴。

即使二人如今出境冷淡,但沈徵的话无论何时她都听得认真,便下意识回了屋子。

屋内的蜡烛燃了一半,微弱的火光像是漂浮在水汽里。

屋子潮湿依旧,可崔蓁心中的不安,就像这湿漉漉的空气一般,重重得往心底垂落。

“姑娘。”绿鞘进屋子的时候,又带进了些风。

小侍女头发湿漉漉的,颚下滴着水,她拿过抹巾擦了面,见崔蓁在出神,紧张问道:“姑娘是怎么了?”

“无事,”崔蓁回神抬头,“淋到了?”

绿鞘无谓地笑了笑,摆摆手:“没事,就是转过去的时候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

她忽然反应过来。

“那伙计说,可能得到了明日下午才能修好,让我们且宽心。”

崔蓁略一沉吟,点了头。

“姑娘,方才我听到堂下热闹,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绿鞘问道。

“前堂的伙计死了。”崔蓁抬头,她的眼神有些冷。

“死了?”绿鞘讶异,随后又压低声音,“不瞒姑娘说,我方才···”

她有些踌躇。

“方才怎么?”崔蓁问。

“方才我路过后厨,我瞧着那个帮我们看马车的伙计,脸色也不是很好。”绿鞘靠近身,“面色泛青,还有些有气无力的。”

小女使脸皱成一团:“今儿怎么总遇到这样的事,还真是晦气到家了。”

崔蓁没有说话。

绿鞘所言,与她莫名忐忑的心一同,都有着一样的不知所措。

“今晚早些睡了。”她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神情不定,又叮嘱一句。

绿鞘应了声好,便开始铺床。

满城风雨,崔蓁睡得并不安稳。

檐廊滴下的雨大抵都汇成了溪涧,蜿蜒成无数涓小的细流,然后顺着屋舍墙角不断朝着一个方向汇去。

地势低洼处,早已经堆起水坑,攀咬着打桩的木头,试图让整个楼舍佛殿摇摇欲坠。

雷声霹雳而下。

春末的雷声,戾气十足,携着滔天的气势滚滚而落,将郾城黑如墨夜的夜晚辟成两半。

崔蓁的房门被人用力敲着。

她一个囫囵想要起身,见绿鞘早已披了衣服大声问道:“何人?”

“崔姑娘,我是恩和,快开门啊。”

崔蓁心里一急,绿鞘已走至门口。

恩和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衣袖还在不断滴落,在她们屋在混合成不小的积水。

他几缕碎发湿漉漉的耷拉在额前,脸上是挡不住的焦急。

“怎么了?”崔蓁站起身,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恩和视线停在崔蓁的脸上,神色里露出悲凄又绝望的情绪。

“姑娘,崇福殿塌了,郎君···郎君他没了!”

就在这瞬间,崔蓁好像再也听不到周围人在说什么。

她看见恩和的嘴还在一张一合,绿鞘冲过来扶住她。

但她的脑子只有嗡的耳鸣声,传递不进任何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声音。

“绿鞘,去崇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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