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陶然枫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为何挽回要赶在冬天来之前——Jay·枫

“到了,没记错的话,一百年前,就是这里了。”

秋高气爽,枫叶红得耀眼,就连波光潋滟的湖面,也被倒映成赤色浪潮,像是要将这方寸土地和半边天都烧了去。

“那么,你是如何判断出当年的位置的?”

男人不语,手指触及苍老的枫树树干,沿着粗糙的纹理一路下滑,最后,蹲下身,停在某处。女孩好奇地凑上来。

男人手指停留的地方,有隐隐被划开的痕迹。草色萋迷,掩映着曾经翻开而今已渐渐长好的树皮。随岁月流逝,那刻印都已染上苔痕,却仍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字眼,女孩轻声念出——

“……雾?”

男人依旧未说话,伸手把树皮上的灰尘抹去,一片枫叶恰好落在膝上。

女孩站起来,隐约猜到了什么,微蹙眉头:“刻字的人,执念到底有多深,才能让这刻痕经历了一百年都没有愈合?”

风吹过,千叶鸣歌,像是在给予百年前的回答。

女孩默默想了些什么,随后,拉了拉男人的衣袖,神情严肃:“我希望知道他们的故事。”

男人没急着讲述,只是指了指红枫衬托下的古亭,安静而肃穆,见证了几百年间云聚云散的悲欢。

“要不,去陶然亭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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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晏几道·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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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抱着一摞文件走到教室门口,还是停住了脚步。

教室里三五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泽自是一句也听不见。他快速扫视了一番,倚在窗边,明了了究竟有什么人后,也就猜出了谈话的内容,左右上下,在他耳里不过那几句,没什么新鲜的。而大约屋里人不这么觉得,根本没注意隔墙有耳,反正话是越说越兴奋,直至他都能听到几句“资本论”“马列主义”。果然分毫不差,尽是些当局听不得的激扬文字。

“什么时候能长点心啊……”

本不欲进门叨扰,无奈这声音是越来越大。泽透过窗户望进去,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已是拍案而起。随着这青年的动作,泽也沉不住气,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声音戛然而止。

场面慌乱又尴尬。

坐着的几个人,与其说装模作样,还不如说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掏出教材,刚站起来的那人手僵在半空,与他四目相对,脑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脸已经是泛红一片了。

泽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叹了口气,说道:“先生们没来。”

几位青年都长舒一口气,又把讲义塞回去。

只有刚刚站着的那位青年很是熟稔,手撑在课桌上一用力,从桌椅里翻出去,立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另外几个神色各异,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这位“闯入者”,一时表情都十分复杂。

泽很清楚他们都在想什么,却不多说:“校长在这栋楼,来通知你们一声。”

“哎,就这?大惊小怪!”眼前人有些不满地喳了喳嘴,“我还以为你来找我!”

泽冷着的脸柔和了几分,把文件放在讲台上,“雾,周先生有请。”

叫雾的青年明眸间露出疑惑,然而他也没有再问,只是朝坐在台下的几位点头示意,并说道:“那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关于学联的事,下次有空继续商量。”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开口:“雾,你.....”意犹未尽,并用眼神瞟了瞟他身旁的泽。

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色十分难看,撇下雾独自转身就跨出教室。雾来不及阻拦,只好郑重地向同伴们表示:“放心吧,他肯来提醒我们,就不会有事。”

还是有人不满意:“总之还是个布尔乔亚!”

雾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们,只能拿自己担保,“我会去争取他的。这次也怪我们行事不注意,下次换个地方聊吧。周先生找,先去了。”说罢急匆匆地跑出教室。

一直追到楼下,才追上头也不回的泽。雾喊了几声也不见那人回头,情急下拽住他的衣袖,狠狠扯了几把。泽未料及雾有这个动作,被拽得几番趔趄,眼看要扑上来了,猛抓住雾的胳膊以防自己摔倒,没好气地说道:“有话好好说,没事扯我干什么?”

没听到回应,而是低低的“嘶”声。泽心下一惊,立刻松开手,雾的手臂上是被他抓出的红印。

两人都是瘦高身材,但雾明显还要羸弱一些。泽看他难忍吃痛,晴朗阳光打在脸上也略显苍白,顿时是一阵愧疚,到底是自己先莫名生气跑开的。于是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雾揉了揉发红的手臂,笑道:“没事,怪我拽你。你刚刚生气了啊?”

“…没,”泽垂眼看见雾盎然的笑意,仿佛一切都知道的样子,还是说了实话:“是有点……”

雾觉得以自己的立场也不好说什么,只拍了拍泽的背以示安慰。他问道:“周先生在办公室吗?”

泽瞬间轻松下来:“骗你的。周先生根本没找你。”

原来是哄他呢!雾板着脸说:“那你还叫我出来?”

“你不是希望我来找你吗?”泽先是开玩笑,但又低了音量解释,“周先生陪蒋校长在教学楼闲逛,万一到你们那儿去了......我本来是去放东西的,怕你又回去继续说,只好把你骗出来了。”

雾还没见过一向懒散的泽一口气说这么多,长舒一口气:“谢谢你为我着想。”

“不必的。”

两人站在教学楼门口说话,正要走,碰到巡察下来的领导,正是法学院院长周炳琳陪着校长蒋梦麟。正面碰上,只好恭敬地打了个招呼,尽量做成不惹事生非的好学生喊“院长好”、“校长好”。

周炳琳倒还蛮高兴,回应道,“小泽小雾啊?”

叫名字也并非攀谈,而是给蒋梦麟介绍:“这俩学生是政治学系的,学业品行都是难得的优异……”

两人朝反方向走,回宿舍去,一边走一边由雾先开口了:“没想到我们在周先生那里评价还很高。”

“可能是经常去法学院蹭课的缘改吧。”泽随意猜测,末了,又想起什么,“那什么,雾,你们下次还是注意一点。”

他到底还是不希望雾捅出什么事。

“知道,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雾话锋一转,”你呢?你真的不打算加入我们?”

泽避开他的目光,只望着蓊蓊郁郁的树影.“你知道的,我们家不一样……我还是不打算。”

“这能束缚你什么?我本质上不也是个布尔乔亚?哎...算了!”雾有些泄气。

泽没有办法,他并不太能理解像雾这样的青年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长的信仰;只微微喟叹一声:“你和我走这么近,真的没问题吗?感觉你的伙伴们都很提防我。”

雾听他这么一问,气也不知跑哪个爪哇国去了,“能有什么问题?你无非就是守旧了一点嘛!”

“但……”

“别说这些…我相信你。”雾忽然打断他,认真且坚定,“我和你说过,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事实就是———”

泽也忍不住打断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什么唯上唯实的?你三两句话都不忘对我进行思想的改造!”

“谁叫你总是听不进劝?!”

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同龄人一板一眼像隔壁文学院还留辫的老夫子一样教训自己,泽此刻只在心里骂什么狗屁理论,会说几句“布尔乔亚”“普罗列塔利亚”就了不起了吗?可有到雾那张剑眉星目、朝气蓬勃的脸,什么气愤懊恼都没有了。得,计较不起来,他要教训就随他去吧!

泽往前跑几步,回头朝雾喊道:“我就是听不进劝,你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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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和雾是大学同学,北京大学政治系,到今年已是大三下学期了。

雾是典型的好学生,靠自己读书努力考进北大的。雾的家乡在热河,算是有百来亩地的地主家庭,然而年少时的雾就常随父母长工到乡下收租,目睹了太多地主欺压佃户的场面,为此感到深深的同情却毫无办法。十八岁的雾考入百家争鸣、思潮兴盛的北大,立刻参与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学生运动。明亮活泼的性格,加之以政治系本身对风云变革的敏感,雾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熏陶。天时地利人和,雾很快走上这条革命道路,认定只有**才能彻底革故鼎新,只有**才能将腐朽的中国拉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苦难泥潭。大学三年时光,雾从普通的同情者,到积极的参与者,再到稳重的领导者,于泽而言,也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边缘。

泽却是与雾大相径庭的,他的父亲参与了当年的军阀混战,也算是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当北洋政府倒台后,泽父审时度势,立即宣布易帜,归顺国民政府,当然,泽父就顺理成章地加入国民党,成为政府高官,以另一种身份继续掌控兵权。泽是父亲的独子,年轻的少帅,见证了真正的枪鸣炮响和大死大伤,骑射击样样得手,但终止于校场和军营。随父征战多年,连一个活人都没杀过。身长近九尺,又瘦又高,眉目甚至比文弱的雾还清秀,和肤色黧黑、高大魁梧的父亲站在一起,谁也看不出是这个大军阀生出的美如冠玉的儿子,由此人们猜测,少帅一定有一个风华绝代的母亲。

由于常年辗转沙场,泽是不太爱读书的,各种政治斗争自然也不太上心。对于从少帅转变成国/民党高官之子,更是掀不起他一点波澜。见过泽的人大多都说,枪杆子家出来的孩子,果然不太一样,沉默寡言,常常是心思深沉的样子,只有泽自己知道,深沉的背后,是对未来的迷茫。他不觉得像父亲那般的武夫能有什么出息,至少从归顺后就偃旗息鼓了,但他也并不认为雾这种所谓“进步学生”徒手空拳能好到哪里去。对于父亲砸钱托关系把他安进北大且是他不热衷的政治系,他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见惯了生死,却不能释怀生死,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恐惧,导致泽待人接物,行事处世都淡淡的。唯一勉强说喜欢,可能是近来“鸳鸯蝴蝶派”譬如刘半农之类流行的小说,还有各种各样的戏折话本——泽和他父亲都是梅兰芳的常客。

二十世纪初,大户人家出来的学生流行“三子”——看戏子、包铜子、逛窑子,泽几乎全占了——戏是铁定爱看的,包红包图好门路这种事,虽自从孑民先生(蔡元培)就任校长后大大减弱,但泽的大学毕竟是靠父亲才上的:至于进窑子,图个新鲜,谁还没去过呢?只是泽去了以后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上至教授下至学生都爱逛八大胡同,听说蒋校长的好朋友胡适之博士还有会员卡。反正随狐朋狗友们浪过几回后,便再也不去了,还不如听雾在学生堆里做演讲来的有意思!

关于两个从身份到性格到思想都截然不同的人如何成为胼手砥足的朋友,连本人也说不清。泽和雾从入学开始就是室友,又常去回书馆读书,久而久之就熟起来了。雾喜欢泽待人如春风细雨的态度,从不以自己是国民党高官的儿子而横行霸道;泽佩服雾渊博的学识,侃侃而谈的风度,这都是他大学前交的那些酒肉朋友所没有的。热爱古典文学,又崇尚民主科学,闲暇时还能一起游山玩水,大概在孕育了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北大校园,这俩人也很难不走到一块去吧!

在泽眼里,雾近乎是一个完美的人,只唯一一点——雾要是骂他迂腐,他脾气再温柔敦厚也受不了。两人平时谈话一向都是云淡风轻的,但雾偶尔也会喋喋不休,那多半就是在对他进行不厌其烦的马克思主义宣传。当他忍不住开始反击,针锋相对时,总是闹的不太愉快,最后结果即雾拂袖而去,泽站在原地又恼怒又想骂人,又有些失落地望着雾的背影逐渐吞没在地平线。

是啊,明明先引战的人是雾,明明先开始骂人的也是雾,明明先走开的还是雾,他为什么那么的惆怅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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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得猝不及防,等意识到时,已是滂沱一片。

泽揉了揉眉心,合上借来看的王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书合上,句读未合,刚才看到的片段耐人寻味,和着迅猛的雨声,在内心深处重重撞击成金戈铁马,一阵奔腾。

“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

大起大落,人间悲剧,这么说来,他见多了是。

阴云像饱满的毛巾正在被用力挤出水,再劈劈啪啪打在青石板上又弹开,仿佛在敲击着轰轰烈烈的鼓点,爆发出沉填的哀鸣。泽的千思百绪都被这雨打得乱糟糟的,不知怎样想起雾,恍然惊起,惹得四周或读书或躲雨的同学纷纷侧目、不明所以。泽三两秒都不敢耽搁,胡乱把书还回原位,抄起雨伞就往外跑。年少时校场训练此时便起了巨大的作用,一口气从红楼跑回宿舍,气也不带喘的,只是地上积雨太多,等到了干燥的室内,连裤腿子都在滴水。

怎么回事!

——雾,他不在。

泽抚了抚胸口,隐约想起今日雾说了有事,“事”自是指他的“革命大事”,不是宣讲、不是罢课,泽也没多问。而现在,他多少开始后悔没多问两句,雾这人总说“大行不顾细谨”,今天出门也没带伞!

泽短暂思索了一番,找到雾放在桌旁的雨伞,又把裤腿挽了再挽,挽到膝盖处,立刻又跑出去,看到其中一间宿舍有人,连门也没敲就推开进去,单刀直入:“你们知道雾他在哪儿吗?”

看到他满脸都写着“心急如焚”,屋里人也不好怪罪什么,互相看了几眼,有一个终于想起来,“清华!他应该是去清华了!”

“清华那么大,有没有具体的地点?”

同学爱莫能助:“你是他室友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泽抛下一个“谢谢”,转身又跑了。

清华北大毗邻而居,但清华占地面积是北大的好几倍。偌大的校园,该往哪处去寻找?泽努力让自己停下来,站在风声雨声中回忆往昔和雾在清华的所有片段,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可凛冽的风如刀片刮过脸庞,耳边萦绕的都是刚刚文章里的那句——

“……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

或许凄凉意境更助人兴,泽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到了雾。

----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

泽猛然摇头,不是这样的,怎么可能。他用力拍了拍脑袋,柔顺的墨发沾上些雨水贴在耳后。一狠心,赌一把,随意选择一个方向,雨不能停,他不能停。

一路风景皆成过客,萧萧草木摇落,溅开的水花破裂成心碎的形状。

“雾!”

远远一个人彳亍而来,衣衫尽湿,贴在瘦弱的身躯上,更显单薄。听到短促的惊呼,雾极力想抬眼看,却被雨点打得视线模糊。他用手揩了好几把脸,终于看清——或许是因为那人已跑到面前站住,下一秒,方寸世界云销雨霁。雾轻轻一笑:“泽,你来了啊。”

泽用自己撑着的伞覆盖住两人。像是有了宣泄的出口,泽略带愠怒地教训他:“你傻啊?这么大的雨你瞎跑什么?!”

“抱歉,”雾的声音软绵绵的,像是也被这夏天的暴雨冲出了水色,显得有几分苍白与脱力,“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有些着急,就自己跑出来了。”

见他脸色不太好,泽语气弱了些,好言好语地和他讲道理,“北平的夏天不是开玩笑,你这么折腾,忽冷忽热的,身体也受不了。”

“我怕你等……”

泽其实看见雾的第一眼,想说的头一句话是“你他妈不要命了?!”可看到他那么艰难地行走,再不是平日里显露出来坚韧明朗的模样,他忽然感念,雾其实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他目睹了他一次又一次走远,走到教室、讲台、礼堂、公园里、列车上,走到大街小巷,去不厌其烦地宣讲、号召,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永远不知疲倦。而现在他簇拥在清华校园的水光山色中,泽才明白雾也有累的时候。那一刻,再重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只幸庆,幸好他来了,幸好他选择了这条路,幸好他在那人倒下前将其全世界的雨都按停。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雾险些摔倒,泽稳稳扶住,不由自主地把手附上他的额头——雨沁得冰凉,细细一捂却是微烫。雾有点不好意思,看泽皱眉说道:“应该是发烧了。”

还是泽把雾背回去的。

雾感觉脑袋确实昏昏沉沉的,头靠在泽肩上,闭着眼小憩。泽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归路走,头顶被雾撑着的伞歪歪扭扭,不过雨似乎是小了些,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耳边雾细弱的呼吸,均匀地吹在脖颈上,微痒,痒到心坎里。

“雾,你这伞,还不如不打。”

没有回答。雾睡着了。

就这么一摇一晃回到宿舍。

连天空业已有困乏,兴风作浪的势头确实减小了,屋里有些黑,泽一只手稳定住背上的雾,另一只手拉开电灯。灯亮的一刹那,雾动了动,低语:“回来了吗?”

“嗯。”

放雾下来,雾脑袋已经晕得不着东南西北,衬衫扣子一颗颗解开过一会儿又扣上几颗。泽看他这副样子也觉得恼火,推开他的手,僵硬地说:“得了,我给你弄。”

雾或许是太不舒服了,额头发烫、身体发凉,于是不再强撑,只小声说:“好,麻烦你了。”

一片混乱,解开衣衫露出肌肤,泽的手不自觉就停住了——人如其名,湿漉漉的身躯似是被雾气氤氲着,直看得泽眼眸间也暗流涌动。他太瘦、太瘦了!体重极轻,肩胛处锁骨明显,上身不说骨瘦如柴,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那张脸,哪一处不像个女人?手指略过的地方感觉都硌着不适。

——他在干什么?!

泽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正发烫,像在清华园摸雾额头的温度。那热从两颊蔓延到耳根,至整个耳垂都似在灼烧。泽难以置信地盯着已昏睡过去的雾,喉结滚动,有些口干舌燥。他很清醒自己脑袋一点也不昏,更没有发烧,天气也不到热成这样——

他疯了吗?!

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雾扛到浴室又扛回来找衣服给他套上。他让自己忙碌起来以至于不去想刚才他的反应,然而毫无用处——他其实大概向来如此罢,早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明明道不同不相为谋,却永远舍不得放他走。早就暗中生根发芽的爱慕,在水雾溅开时款款走到他眼前。那一瞬间,不加掩饰的炽热差一点就脱口在那人耳边。是啊,他一直一直都在心生欢喜,只是这份欢喜被他藏得太好、太深,那人从未发现,连他自己,也一直偷偷埋在心间,从不愿承认。

什么时候开始的,泽也说不清,也不重要了。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永恒地保守这个秘密。

雾他永远不要知道,永远不要知道。

倚在床边,泽趁雾死死睡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轮廓,睫毛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夜色渐浓,雨滴滴答答落在树叶上,一刻一刻数着时间。守着守着,等自己业已有了倦意,忽听得雾一句泡沫般的呢喃:“…泽……”

像蜻蜓点水,只一点波动,却在心间荡漾出长久的涟漪。

“我在。”

——那么,他在做什么梦,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雾就给出了回答。漆黑的夜里,雾的絮语还在继续:“……泽,你不要那么迂腐……”

泽微微一愣,笑了一声,这笑隐隐含着无奈与纵容。他究竟还是走火入魔了,原来从年少起恐惧任何生死,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都是因为放不下他。

/

入秋,虽非江南,草仍未凋。只是山丘本就萧瑟,随意几处覆盖着葱茏的乱坟,添一笔断断续续雁鸣,也就勾勒出郁结于心的落魄。

泽和雾并肩走在慈悲院,几里外的声音都听得到。

“秋还没怎么深入,这寺里的枫叶都还是青的。”雾说。

泽没接话,随手扯了一片青枫在手里转。

雾见他只低头把玩叶子,是在两人之间少有的沉默,不知道他怎么了,于是隔着袖子戳他手臂,“喂,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话这么少?”

泽漫不经心地把枫叶扔掉,很平淡地问道:“直接去亭子,还是先去一趟“高石墓”?”

“就不去看墓了吧!年年都看,没什么变化,单是又荒了些。”

雾对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太感兴趣,对这场唏嘘了整个二十年代乃至后来的“高石之恋”,也只是因为故事的其中一位主角是早期**人而略有耳闻。每每秋天来右安门,泽倒是有习惯总是去高石墓看一看,看那凿在白玉碑上声嘶力竭的镌刻,这时,再怎么不了解这段故事的人都会共情。雾想了半天,还是说了:“泽,你要是想去看,我们就过去一趟。”

到底还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不必了,两块石头而已,没什么好看的。”泽的目光悠远,落到那平静的、倒映着山花鸟语的湖面,眺望了一会儿,忽又转过头问道,“雾,你了解高石之恋吗?”

雾老实交待:“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个是英年早逝的**人,一个是红颜薄命的才女,明明相爱,又没在一起,完了。”两手一摊。

不一会儿就走到陶然亭了。

陶然亭,清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建于辽金古寺慈悲院内,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半,三面临湖,风景很是怡人。

“十年前,高君宇因病离逝。死时才二十九岁。”泽幽幽说道。

他临逝前,会不会有莫大的遗憾?憾生命太短、憾事业未竟、憾深爱的女子终没有回音?

雾觉得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我记得碑上刻的日期。三年后的这个季节,石评梅患脑炎去世,与高君宇并葬陶然亭。生时没在一起,好歹共处一穴了。”

那是石评梅的遗愿啊——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可——

是吗?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死后并葬荒丘,也算圆满?

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十年前陶然亭见证了高君宇和石评梅的爱情,十年后,他和雾又相聚在此地。他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连亭里的空气都酝酿着苦味。泽看了看身边人,仍无言。

雾不明白今天泽怎么这么寡言少语的,虽然平时也不多说,但今天,一只手能数得清的字仿佛只吞吐了一半,剩下的话,怕是留着让自己慢慢思索再问出来。

所以到底是什么呢?

“泽,”雾想了半天,叫他一声,狐疑地上下扫视了他一遍,欲语不语的样子,“你…不会有喜欢的人了吧?”说完又做贼心虚地退几步。

泽心思一沉,默默看向他。雾明亮的眼眸里有清澈秋阳洒下的金光。

雾心想不愧同处一室了这么久,见他这般反应,窃喜自己多半是猜对了,附到他耳边,还带着少年人未褪的稚气:“真的啊,告诉我呗,我肯定保密!”

泽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同系的,你认识,其他别问。”

雾回忆了一番政治系有哪些美女像是泽看得上的,缕了缕,有了答案。见泽仍是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那人,不喜欢你?”真惨。

泽没回答,也不再面对着雾,而是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望着隔湖的窑台旧景发愣。

生不得相依共处……

“哎,怎么可能?你这一张脸连男人都喜欢,还会有人不喜欢你?”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得又把话题引向别处,“你说,石评梅一代才女,为什么不接受高君宇的表白?”

泽几乎是下意识说出石评梅写的那句:“枯萎的花篮不能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风吹来,把这句话吹散,吹得很淡很淡。

雾没听见,以为泽没说,于是自己思考着给出答案:“小布尔乔亚的懦性,一遇到困难就容易产生犹豫并退缩。石评梅只是个普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估计思想还是受到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不敢去尝试新生活。两情相悦的爱情应当是平等的,只有高君宇一昧的付出,石评梅不敢靠近,那他们之间必然没有什么结果。

“就算两人能活到地老天荒,高石之恋也只能成为一段悲情故事。”

泽转过来,眼神复杂。沉了半晌,问道:“雾,你怎么能这么懂?”

雾莞尔:“大约是受马克思的影响?”

又是马克思!雾真是三两句不离他的马列主义!

果不其然,雾一开了头就刹不住车,语重心长地开始长篇大论,“泽,你最近看报纸了吗?伪满州国与北平的媚日政府又开始勾结,只怕再过几个月,连华北这块地都不保了。”

听出了雾话里隐隐的责备——华北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拱手相让,风花雪月什么的,到头来还不是一片虚无!

“最近又忙起来了。党支部受损严重,我们在学生中的革命力量越来越弱。为了让大家团结在一起,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找学生谈话,“雾顿了顿,难掩忧虑,“泽,你明明是崇尚民主科学的,为什么不肯再站出来,拯救沦丧的山河,垂危的民族?”

为什么要沉湎风月,悲秋伤春?

雾拍了拍他的肩,又说道:“还记得四年前吗?那时我们刚入学,都还不太熟。十二月,我们北大的同学自发组成“南下示威团”到南京请愿。我们都去了,《告全国民众书》还是你拿给我看的。

“我真的希望以后有游行,你还能和我一起。”

泽想起了某次罢课后,军警围了北大三院,差一点就抓住雾了。好像就是那次起,他一听到雾有游行请愿就神经紧绷,常劝他不去,然后就有了争吵。

“可你是人,有血有肉。枪弹不长眼,多去一次就增加死亡的风险,“泽说,”话虽然残酷,但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生命?”

泽的声音严肃,甚至有些严厉。雾听完不禁有点冒火,带不动这个顽固的人,还要拖自己后腿。他提高音量,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质问:“你看我像是贪生怕死的人?我都没怕,你一个会受人保护的公子哥怕什么?怕去送死,还是怕关进监狱毁掉你的大好前途?也对,你有一个好父亲,怎么可能没有好前途!泽我告评你,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惜命惜你的去,别碍着我!”

一个又一个字眼,一拳又一拳打在泽的心尖。他几乎是要站不稳了。

“而今满街狼犬,你赤手空拳又有什么用?”

“满街狼犬!是啊,满街狼犬……雾语气讽刺,”如果能多一点人站出来,如果国民政府不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如果大家都走到抗日救亡的前线——”

如果,如果,如果这些如果都是真实,何至于狼犬快意!

“泽,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坦荡,两袖清风,只沉浸在自己筑造的家牙塔里。我听不得、见不得、等不得。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也想,但我做不到。”

雾与泽忧郁的视线相碰。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枫。

“陶然亭,你记得的是它见证了高君宇和石评梅的爱情,可我记得的是——”

我记得的是,1920年1月18日,□□同志与“辅社”在京成员集会商讨驱逐湖南军阀张敬尧的斗争;

我记得的是,同一年的夏天,天津“觉悟社”、北京“少年中国学会”等进步团体,在北厅讨论“五四”后革命斗争方向及各团体联合斗争的问题;

我记得的是,已牺牲了的李守常同志曾在债屋三间,以守墓之名进行秘密的地下工作。

什么痴憎怨苦,什么悲欢爱恨,都不重要。因为错过的不只是那两个人,不只是那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有过错的是这个时代,分分合合,它感受不到痛苦,却全部降给了苍生。

雾最后看了看亭旁摇曳着正茂盛的芦苇,絮飞漫天,走了。

“我不怕死!”

雾停住脚步,乱藤杂草、夕阳余晖,湮灭了杂乱无章的足迹。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怕你……”

泽追上来,话语随着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他从这一呼一吸间触碰到了执着与恐慌。

雾回头,看到泽眼神错乱,如玉的面庞染上夕阳的金红。那一瞬间,雾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他的执着与恐慌里蕴藏的更深沉的东西;明白了秋天的陶然亭,未红的枫叶和他口中念念不忘的情缘;明白了他的坚持与彷徨,越过了他几十年战火纷飞的时光。

泽真的很想告诉他,其他人怎么样我管不了。苍生而已!苍生而已!我只祈求你一人万世无忧。

/

等再次来这孤零零的陶然亭,半边山头都被枫叶烧红了。

篆刻的“陶然亭”三字悬在头顶,像是沾了几百年未落的灰,和风尘仆仆的他一样,被五彩斑斓的秋色包围,更凸显那格格不入的孤独与寥落。

泽今天是一个人来的。

什么也没带,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徒有精致外表的皮囊。

上次初秋的寻游随两人同时的沉默而终结。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又回到了晨钟暮鼓的学院生活。雾没再说什么,但照样出门顺嘴给泽汇报行程,上午去哪儿、下午去哪儿,晚上几点回来如果太晚就不必等了。泽听清楚他的每一句话,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慢慢的,他发觉少的是那一箩筐的唠叨。思想上的改造终于结束,泽反而不舍,或许并不是这个原因,不然为什么每次一有空就偷偷跑到雾说要演讲的地方小心翼翼旁听,在感觉被发现后又留下慌乱的背影?

交集渐渐少了,话本戏折的风月故事他断不能上演,面对雾就自然而然有了心虚与无措。他开始常回自上大学起就不大愿回的家,或者说公馆罢,以避免雾常与他接触而锐利地从自己眼中读出什么。可越是如此,越是牵挂,他常想为什么雾有了空闲时间也不来找自己了,到底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或埋怨或怀疑而躲着他?

总之总之,几十天前说“等枫叶红了再一起来看”的约定算是作废,雾顶着那满是阳光的脸充满歉意地对他说“抱歉,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泽只默默叹了口气,不强求,说有空约,再没提。可终是放不下这来看了三年了的陶然枫,就算子然一身也要兑现当时的诺言。

——子然一身啊!至少十年前未成眷属的那一对,曾携手同踩过同一片火红的枫叶。

泽站在陶然亭外就顿住了。暮霭沉沉、暮云低垂,几记撕帛裂空的雁断—- 此等时节怎么还有雁?枫叶落尽,冬天就要到了。

索居亦永久,离群难处心。雁一般、人一般。

秋风萧瑟,枫树把热烈红着的伞撑开又送往远方。泽伸手抓住一片就要逃跑的叶子,叶脉清晰劲朗,一根一根,连进了心脏。

远方再运,还是远方。那他呢?他若如这枫叶,又将飘到哪里?

泽想起上周回公馆,父亲过问近况,让他说说明年毕业想干什么。泽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雾那句“拯救沦丧的山河,垂危的民族”,雾多好,人生方向明明白白,他到底不是信徒,只觉得这国家已变得像一摊烂泥,恁是他干什么也救不了。他想到父亲都已不耐烦了才回答:“不知道。”

父亲抄起案上的砚台就朝他砸过去。

用父亲气急败坏的骂话来说,他就是个长得像娘们儿一样的败家子,混吃等死还要当爹的收尸的废物,他堂堂将门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孱头,军装穿在身上都嫌丢脸!

大概他那先混迹沙场又混迹官场的爹也觉得他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吧!

那么,他这个贪生怕死之徒苟活在世间又有什么意义?父子矛盾、前途渺茫、连友情都变质。唯一的奢念,不过是再多看几眼雾,再多看几眼,最好闭眼就能浮现出容颜,像这枫叶一样纹理清晰、爱憎分明,一根一根,他希望每一次狂热的心跳它都能记得。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甚至不如这一片片烧得正旺的枫叶,若雾在,至少它还有机会亲吻他的额头。

——而他连一句“在意”,也说不出口。

时事艰难,像雾自己说的一样,分分合合,总不会圆满。更何况他?

泽习惯性地往包里一摸——少年时要抽烟,读大学后就戒了,今天忽然又想抽。然而是没有的,只有随身携带的一把折叠刀,开过锋,可以杀人的那种。

他拿出来看,刀刃雪白,亮锃锃映出他手握枫叶的残破倒影。

雾说,枫喻燃烧的希望。他想,他的爱大约像这枫叶,本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只是因为遇见了雾,才相信人世间定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希望,和光风霁月的雾本人一样;可岁末秋天,枫叶一个个打着旋儿飘落,那本就微小得看不见的希望就一同陨落了。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泽缓缓蹲下身,荒草没膝,大抵也能多多少少遮掩住他的心事。他想喊雾的名字,却怕风吹草动漏了天机。刀锋锋利,挥一挥都可以晃出一个太阳。他狠狠地插进树干——

使出全力拉扯,一横一竖,刺进树皮,甚至更深处。

满树红影疏刺刺摇摇摆摆,极力挣脱又不能躲避。细碎树枝上枫叶纷纷坠落,从树梢至树根都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泽不为所动,一根根血管被拦腰折断,刺穿心脏,一颗一颗滚着血泪在求他“不要!”。

他也想“不要”啊!

只停顿一秒,猛地抽出短刀。分明是深秋日暮,他的额头,背脊已渗出汗渍。他恍惚着抚上树干上新添的伤口,端端正正,“雾”,那人的名字,一笔一划,诉说着难言的爱意。

泽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什么湿润挂在眼角,执拗地未落下。

/

满山红叶。枪上膛。巨响。

有人一声不吭地仆地。血汩泊流出,把本就红艳的枫叶染得更深沉。

他狂跑过去,分明,分明是朝思暮想的人——

泽猛烈地喘着粗气,撑开眼皮,天花板上有一根根透明的蛛网。

人间月明,通体冰凉。可还有什么比月色更冷的东西,轻轻盈盈覆在他心上——是这样,因为轻,才能横穿梦境、跨越生死,但那凉薄透过肌肤一点一点渗入,他的全身都在战栗。

梦是惊醒了便忘,但不论忘不忘,噩梦就对了。洋搓了搓枕上的汗,也是冷的,怕是因极度害怕与苦痛而沁出来。后劲太足,以至于喘出的气都酝酿着悲哀。美梦易碎,且不能成真;可噩梦一个接一个,像一张巨大的罗网悬在头顶,身处其中的人迟早等着被捆绑束缚,逃不脱。那么,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用?这该死的世道总会再在他眼前上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这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成为现实,而他,无能为力。

他请求、他虔诚地请求这梦与那人无关。

大抵是因为前几日受了大刺激。他现在一闭上眼,就是那个活生生在自己面前饮弹而尽的少年。

那个少年很年轻,最多也就是刚走进大学的年纪。可泽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狠狠触动到了——不是那单薄得可叫狂风撕碎的长衫、不是那红肿的一根根手指和沾满血迹与灰尘的发青发紫的脸,而是眼睛,不算大,瞳孔中散射着仇恨,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宣告不屈服。泽从那凛冽却澄澈无比的目光中,捕捉到雾的影子。

——他感觉伤痕累累吊在那里的人,明明不认识,却用另一种无法言说的熟稔紧紧勒住他的脖颈。

“他做错了什么?!”

父亲的语气中,连嘲讽也没有,单调的声音里只有无尽的鄙夷:“手无寸铁还想反抗,愚不可及!”

他转身。他知道一向威风凛凛的父亲读出了他的张皇。

“开枪。”

他看过太多死亡:中弹而摔下马又被践踏而死的士兵、饥寒交迫冻死在白山黑水荒原的老人、一箭穿喉吐血而亡的江洋大盗、被逼上吊的高官、殉湖的遗老、睡梦中被利刃开膛破肚的平民……战场上、城门外、广袤乡野和灯红酒绿,各式各样的死亡他都见过,可是刑场的枪声凄厉地要刺穿耳膜、流淌的鲜血要漫延成河,可是——

那个倒下的少年,眉宇之间都是雾的轮廓。

“打死个人你都这么害怕,你他妈算不算个男人!”

泽紧紧捏住长裤粗糙的布料,才不至于让身体剧烈地颤抖。

但愿,但愿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无谓的心慌。他总想让那惨死的少年与雾割裂,可一次又一次不听使唤地重叠。他松开手,掌心是陶然亭旁枫树的种子,不知何时挂在了身上。泽把种子弹到阴冷的地上,头一次产生了绝望——他该朝哪个方向追逐,才能护住他在意的人?

那日陶然亭,趁着晚霞热烈,岸边芦苇白茫茫乱舞,他摘下树上两片最红最红的枫叶,连在同一根树枝上的。不禁又想起“高石之恋”,他也学高君宇,把其中一片枫叶带回去送给了雾。

雾很喜欢,双眸间的雀跃隐藏不住。他甚至拍着胸脯向泽担保:“等我忙完组织上的事,一定约你去陶然亭!一定要‘共君一醉一陶然’!”

泽说好。

月光皎洁,而泽再无睡意。翻身起来,另一张床空空荡荡,雾没回来,估计又在哪个同学家将就过夜了。

泽从抽屉里取出那一片已经风干,但犹见烈红的枫叶。

他没有告诉雾他父亲让他看到的一切,更不会告诉他自己也留了一片一模一样的枫叶。送给雾的那片,就是简简单单曾经的模样,不题一字。当年高君宇为石许梅题于红叶上的至情之语,被他写在了自己这一片上,每一滴墨都描摹出深秋霜降、爱意如一卷狂草在心间疯长。

“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寄不出的相思,被泽随手扔进了未名湖里。墨水随波浪晃啊晃,浅了又浅,不知会飘向哪里。

/

将近傍晚,夕阳温柔地抖落金黄的碎屑,还远近近的山岱都轻笼着白纱,在落日余晖里闪耀,就连银花的芦苇都好似镶上了一道淡淡的金边。

听到细小松枝被踩断的咔嚓声,洋站起来,走向蜿蜒的来路。那路尽头,翩翩然渐现出撑伞的人影。雪簌簌而落,将人影与背后水天相接的白色落成一幅无声的绝美画卷。

雾走到泽面前,两人都只用眼神,微微一转,算是打了招呼。雾干净利索地把洋伞收好,泽抬手把他头上又沾上的一点雪弹掉。

“诶,轻点,趁机捶我呢你?”雾拍掉泽的手,半开玩笑地问,“带了酒,红的白的?”

“是爷们儿喝什么红酒?”泽也笑道,“陶然亭,‘更待菊黄家酿熟’,当然得喝家酿。”

“行,陶然陶然,今天不醉不休!”

平淡如常的对话,好似又回到了无拘无来的闲暇时光。

“你的工作做完了?”

雾接过酒杯,不是菊花酒,试饮一口,赞叹泽不晓得从哪儿搞来的桂花酿实在是好喝得紧。听泽问及工作,又不觉兴奋起来:“算不上做完,**的斗争永不会结束的……其实,你就算不看报也应该知道了,那没骨头的何应钦要把华北平原拱手让给日本人——”

“所以你们……”

雾摆摆手,“别急,先等我说完!”

泽只好又闭嘴,看雾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连酒液上浮着的桂花都顺着吞掉,倒是有几分年少轻狂的气质了。

泽勾勾唇,再给他斟上,自己也灌上一口,有些冷。

“精心布置好的骗局,‘华北五省自治’,还民众清愿?荒唐!我们堂堂炎黄子孙还会求着当孙子让那帮倭人来奴役统治?”雾越说越激动,一拍桌子,泽盯着杯中倒影左摇右晃,“好啊,我们就要让咱们的政府瞧一瞧真正的民众请愿!”

“这是——又有学生运动了?”

“三天后!”雾比了个“三”,脸颊泛红,“三天后,我们北大学联带头,联合清华、师大,还有各个中学,一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不枉我们这几个月没日没夜地找进步学生、同情革命的中立者,团结了一大批人。革命力量总算是又壮大起来了!”

一角红墙的陶然亭,幽幽灯火晕染今夕。雾收住口,但泽并没有接过活,一时间,天地间仅剩下雪纷纷扬扬,安静的叹息。

“——泽,你会去吗?”

泽摇着酒杯,杯中那个俊朗而落寞的倒影支离破碎。他抬起头,看见正襟危生的雾,脸颊因微醺润上酒色,可那双摄人心魄的眉眼,纵有了醉意还是清澈如秋日暖阳。

他突然想说很多话,比如他去听了雾不知多少次演讲,数不胜数到雾最常用哪几句话都一清二楚;比如雾原来送他的《资本论》,有好几页都已经被翻得脱下来了。灯影摇曳,他终于说:“我等你。”

我阻拦不了决绝的你、留不住你、也不能护你。但我等你。

雾三两句一杯酒,人已经晃得厉害,还嫌泽这服务速度太慢,自己一荡一颠地撑起来抢酒罐。泽把他的手推回去:“行了,你都醉成这样了,还喝!”

雾瞪他两眼:“胡说!你不喝我喝,你不去我——”

相对无言。

相对无言。

雾看到了,泽细长的眉目里,划过一抹难以明状的暗色。

“你等着!我出去吹吹风,回来还喝。”

雾的醉意很快掩盖住那一恍然的错乱,脑袋沉,步子还是稳的。泽顾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于是两人一齐站在亭外淋颗颗白雪,此时天地已是漆黑一片。

泽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甩雾肩上,略有凶气,“围着!”

雾小声嘀咕一句:“凶什么凶。”,余光瞥到泽脸色阴得可怖,不敢不从,乖乖围上。

那人的体温四面八方袭来,驱散寒凉。

远处,高峰突起的黑窑台,云绘楼、清音阁遥遥相望。大朵大朵的雪花长久而连绵地落下,落在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上,冰封住一切过往云烟。

或许是借着酒劲,雾幽幽打破沉默,“泽,这几天我的心常是堵得慌,慌得要命。”

泽微微一怔。

“我不是唯心主义者,但总觉得,最近应是要发生什么。”

泽说:“游行罢课,一切顺利。”

寻常的话语安慰不了雾。泽深深地明白,他瘦弱的身躯下是一副高傲且坚实的脊梁。他胸中永远有一困火,温暖别人、照壳四方。就算有危难,他也会熟视无睹。那么,山河无恙怕才是最好的回答。

雾轻轻一笑,“承你吉言。”

一切顺利。一定会,一定会。

雾又说了:“泽,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总是用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消极厌世。可我现在懂了,前路漫漫,伸手不见五指,任是谁都会害怕。

“你看,硝烟四起,战火纷飞,不知哪一天,这个国说不定就真亡了。”

雾的手在厚重的棉袄下握成拳。

“我也怕。可我怕的不是哪一天真的要去面对死亡,死有什么好怕的!我怕的是,我不能看见胜利那一天,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可是,黎明前的黑夜最漫长,也最难熬。”

视线相碰。泽感觉到雾的手握上来,因沾了微雪而显得更冷,却紧紧地、不带犹豫地握住。

“你看,这雪一下,就是半壁江山。你我都责无旁贷。”

他总是这样,寒给人以星火者,必怀火炬。他自己困扰,又自己解开、自己释怀,最后,还转身拥住在黑暗里,一无是处的他。

转眼就松开了。雾一拍脑袋,自嘲似地笑着:“瞧我,又在说什么鬼话!反正不管怎样,明年一定还来——”

泽深深地望着他。

你应当也知道,这天下没有什么一定的事。可你说得信誓旦旦,总让我信以为真。

白汽从雾的鼻间涌出,倏成泡影。他捶了一下泽的肩膀,“来!我们一起唱唱歌!唱《黄河》!”

“干嘛选这一首?”

“不然呢?唱《送别》么,长亭外古道边,我又不是让你送我!”雾不满地翻了个白眼,“《黄河》,多好!慷慨激昂!来来来,我先起个调。”

泽犹豫半晌,还是随他唱起来,低沉的噪音在茫茫夜色中流转,又被呼啸的北风推向更远处。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他感觉这歌声里,蕴含了雾的心声-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

泽看着这个醉得跟摊烂泥一样的人,有些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

“你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醉什么?醉貌——”雾靠着泽,已经语无伦次了,“白居易有诗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不是春。现在是冬天——”

随着摇摇晃晃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泽还醒着的身体也猛地震动了一下——这醉鬼终于还是把自己搞趴下了,脑袋也顺势挂在他的肩上。

心跳在这一刻漏了几拍。

泽艰难地偏过头看他—被磨蹭得凌乱的短发隐约盖住了一笑就弯的剑眉;眼睛安分地闭着,睫毛还时不时颤动一下,表明人只是覆上一层浅浅的睡意。他想,雾应该在梦里,都不会忘了他心心念念的救亡图存。

他宁愿时间就此冻结,把这一幕定格成永久的图画。雾说的心紧,无时无刻印证着他的慌乱。他竭力想抛却那些在雾眼里只有束缚与逃避的情感,可一见到雾,所有的不舍与牵挂都卷土重来。为什么每一次执手相看的分别,都那么像是永别?

陶然亭、高石墓、冰雪情谊。他什么都想到了,又什么都不愿再想。他酒量大,一点没醉,可越是清醒,越是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沉沦。

我知道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关于我虚无的迷茫与你坚定的主义、关于我无尽的黑夜与你融化的光、关于我的妄想与你的理想、关于现实的残酷与梦的破灭、关于停留与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关于两个人的故事和万千同胞的哀歌、关于爱与不爱、关于我,和你。

可我真的控制不住,真的只是想你在我身边。

白雪混着酒,独属于眼前这个少年的清香。他太清楚两人之间只有遗憾,可他还是想风雪漫漫的此刻,骗自己可以不留遗憾——

泽低下头,鬓发交叠。他终于没有抑制住亲吻了雾的嘴唇。

那样的眷恋与缠绵!凝结了秋天陶然亭傍点燃了所有暮色的枫叶、冬日洒在乱岗孤坟上干净纯粹的雪,还有入喉只觉得涩的酒,醉了几分渴慕与带进棺材也不会说出口的爱意。他闭上眼,感受着那人唇间连着心脏的温度。千言万语和那份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温柔,都深深地、深深地烙在这上面。

风雪依旧,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脚印,消失在灯火阑珊的那一头。

/

“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看拼斗疆场,军威赫显……”

“孔日仁,孟日取义。欲求无愧。”

“我们越是往前走,我们便有更多的,不得不割舍的道路。”

“我们总会看到那一天,中国人起来救中国!”

未名湖畔,喧嚣与呐喊随飘扬旗帜和白幅黑字倒映进湖水。枪炮水龙肆虐。雨雪霏霏。半江瑟瑟半江红。

泽回头一瞥,被裹挟着消逝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出北平的一整个冬天。

/

被父亲“请”回司令部的时候,泽整个人都是懵的。

敲开门,刚进去,一个紫砂壶就精准地碎在他脚边。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长串的愤怒就像狂风卷来:“妈了个巴子,你他娘的是能耐了啊!没点真才实字,喊口号要嘴皮子比谁都厉害!我看你一天天的就是想气死你老子!”

一句话爆了那么多次粗,泽不用体会都知道父亲有多么愤怒。

可是,泽几乎也是同时,在明白了父亲像押犯人一样把他押回来的目的后,竟是这几天头一次松了口气。他纹丝不动,难得迎着父亲刀锋般的眼神而上,“我知道您为什么生气。”

泽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政府不作为也就罢了,还不允许我们爱国学生抒发一下自己的心声?”

“孽障!“父亲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你他娘的叫爱国?你这叫引起社会动荡!”

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父亲,抓一个学生,能得不少银子吧?”

“你,你,你…”父亲大概已经想不出什么词汇来骂他了,捶了几下胸口,指着他的鼻子怒吼,“过来!”

泽冷冷地注视着父亲。

“过来!我命令你过来!”

父亲在用司令的身份命令他,他不能违抗,走过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泽用力揩去嘴角抽出的血,“司令,您要侮辱我,大可不必这样。”

父亲是愤怒到爆发出冷笑了,“好啊,好啊,我看你能狂到几时!”说着,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相片,甩到泽脸上,“看啊!来看看!好好上学你不上,参军你也不参,在外面鬼混倒是厉害的很!”

泽仅瞟了一眼,腿一软,立刻就跪下了。

“我以为你能坚持多久呢?哈哈!”父亲眼里写满了讥消,“泽,你还是太年轻,自以为是。怎么,品味这么独特?护一个**,我看你能护他到几时?!”

上一秒还冷若冰霜,下一秒便是炼狱。下意识地跪下去,根本没注意到膝下全是碎裂的陶瓷,一片一片剜在腿上,和脸颊那记耳光一起钻心的疼。泽已经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了,几日来,几日来无尽的担忧与惶恐最终还是一步步走向现实。风雪起时人散,雪停人未归,雾,他多半已是,凶多吉少了!

“你们做的这些,不过是螳臂挡车,毫无意义!要是喊喊口号就能抗日,那大家都去喊了,”父亲丝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呵,拥护你们的什么人民领袖?枪都没两杆的杂脾还想救民族于水火?”

泽哽咽的声音,卑微到尘埃里:“爱国有什么错?他们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放屁!妖言惑众,民心惶惶,跟老子谈爱国?”父亲上下扫视他两眼,忽然话锋一转,“泽,我倒是没想到,你这种没脸没皮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在乎的人?”

原来父亲,他什么都知道。

“我们接二连三抓了好几年的人,没想到啊,都是让你给放跑了。泽,你让老子怎么说你?一个男人让你鬼迷心窍到相信他说的鬼话?相信他的什么狗屁主义?”

不!不是这样的!

泽在脑海里翻滚出一万种可能,他该怎样才能保全雾?可一条一条略过,都否决成了不可能。他只觉得,膝盖痛得都要说不出活了,但他还是跪在一段段、像是刀山火海之上,沉痛地哀求:“父亲,能不能,能不能放过他?”

能不能放过他,我干什么都可以…

他父亲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真正意义上毫无骨气地求人。那个外人都说冰冷又少言语的年轻少帅,卸下自己的一身傲骨,连千刀万剐都不怕地跪下来,不求荣华富贵,不求一生顺遂,只求他眼里唯一的那个少年能逃过一劫。

“放了他?做梦!他今晚就得死!”父亲态度坚决,“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泽,还不死心,那就亲眼看看再死了这条心!”

办公室的门重重关上,带来一阵冷风。

泽踉跄着撑着地板站起来,膝上血珠透过布料晕得像**的枫叶。但泽根本没顾那鲜血淋淋的伤口,只是捡起落在地上的相片。相片上是冬天的陶然亭,阳光明媚,岁月静好。他不知都看了几年,还是觉得照片里另一个人的笑比那阳光还要热烈。

/

那个呼啸着西风的落叶纷飞的秋天,他亲眼看见被枪决的少年果然是雾。

——一切兜兜转轻,又回到了起点。

泽不敢看和萧瑟秋天一模一样的场景。真真切切,千真万确,甚至比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更惨烈,雾被吊在高高的刑架上,乱七八糟的头发胡乱遮住脸,从头到尾已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深一道浅一道——其实已没有能算得上浅的——长长短短的伤疤布满全身,有的甚至是被活生生撕裂,在呼气成霜的天气里都还汩汩流着鲜血。若不是被固定在刑架上,估计已辨不出人样了。

泪死死地憋在眼眶里,泽看着每一道裂痕,都像是在心脏划了一刀,痛,且叫不出声。

巨大的动静也没惊动刑架上的雾。怕是因为极度的疼痛使之丧失了基本的知觉。

刺伤、鞭伤、踢伤、烫伤、烙伤……泽慢慢地一笔一笔将雾躯体的伤痕算清。

“那边的,去弄醒。”

一大桶冷水倾浇到雾身上,泽一下子闭上眼。

呵……又是你……还不死心?”

雾缓缓抬起头,浑身因强烈的刺激引发的痛觉而止不住颤抖。他已虚弱至极,似乎要拼着一口长长的气才能吐出话。泽看到雾浮肿的眼皮下,布满血丝的眼球仍迸射出明晃晃刺眼的寒光。

“我已经说过了,我,主动按近你儿子窃取情报……要杀要剐,随便!”

泽父慢悠悠地燃起一根烟,灰四散开来,袅袅地让泽觉得呛。”我说过,把北平你知道的组织说一个出来,都能饶你不死。年纪轻轻,何必作践自己的生命?我儿子还指望着救你下来呢。”

“呸!”刚说完,雾狠狠地朝泽啐了口唾沫,“恶不恶心?无耻的卖国贼,蒋秃子的走狗,三民主义的大弟子!你…你,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爱国学生的命发洋财,卑鄙小人!”

泽怔怔地望着雾,嘴唇嗫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了个巴子!死到临头还嘴硬!”那个穿着军装的将军表情无比狰狞,直接把烟头摁在雾乌青的大腿上,伴着雾难忍的“嘶”声,是肉皮烤焦的味道,“我告诉你,现在谁求都没用!你的马克思在天之灵也不会救了你!”

雾的头重重地垂下,但那咬牙切齿,憎恨到骨里的恶意仍没消停,“革命的火苗是扑不灭的!迂腐的老匹夫,**迟早会代替你们的三民主义!”

泽终于看不下去了,跑上前拉住父亲,“你把他杀了吧——他该死!罪该万死!”

父亲哼一声,“怎么,骂你两句就受不了了?”

“…他骗我,他一直都在骗我……”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狼狈,“父亲,枪给我,我要亲手…弄死他!”

我看不下去了。我救不了你。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心存死志,任我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改变这个死局。我尽力了,尽力多护你一分安好,多看到你活一天,可噩梦成真,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我拿毕生所有的勇气夺你性命。

“两颗子弹,弄不死,你也就别活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点点地落下了。冷到了骨髓里,半条命都被狠狠冻住。

又是那个,今年秋天才到过的刑场。

四野无人,一片寂静。泽举起枪,又放下,又举起,悬在半空,迟迟按不响。

“泽,给我个痛快,我就感谢你。”

泽听到这微弱的恳求,终于溃防,跑过去,跑到垂死的雾面前,再也不加掩饰的声泪俱下。

“雾,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真的好想……”

想帮你解脱,又舍不得你走。

雪落在雾干裂的嘴唇上,久久未融化。许久,他轻轻开口:“抱歉…以后,都要负约了……”

“如果有一分胜算,我们都不会变成这样…雾,我这辈子还没杀过人,第一个,第一个,就是……”

雾想伸手抱一抱几近崩溃的泽,哪怕连碰一碰他都好。可挪动一番手指都是切肤之痛,沉重的枷锁锢在他手腕上,无形的沟壑让近在咫只的人都触不可及。雾放弃了,无力地瘫下,只能目光勉强支撑。他尽力去安慰已无语凝噎的泽:“干嘛啊…要死的又不是你,我都没哭……迂腐!”

泽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头顶渐渐积厚的雪:“雾,你后悔过吗?你真的就没有一刻有过后悔?”

后悔与我相识?后悔无数次想要说服我却无济于事?后悔生于乱世,在最好的年岁扛起最重的责任?后悔都那么努力,还是要和这破败却深爱着的国说再见?

雾不带犹豫:“我不后悔。”

由生到死,清澈的爱始终如一。

“我只是——留有遗憾。”

雾艰难地勾起一抹笑:“还没有和你一起读完大学;还没有挺着枪上前线;还没有喝够你送的酒、看够北平四季的风景;还没有看到天亮就要……就要……”

泽在雾酝酿出的晶莹泪光里,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还没有尝试着去爱,就要和你永恒地道别。

雾气若游丝的声音里,还是如和风细语般轻松:“泽,其实我都知道。其实你没有错过我的每一次演讲,我和你提过的每一次游行请愿,你都有参加。我每一次都看到你了,只是你从不说,我也不说。这么多年,军警特务满大街都是,可我总是没被抓,还好有你。”

一句“还好有你”,就是全部。纵使挣扎不出这巨大的罗网,逃不脱无情的宿命,还好有你。

“我对你只有遗憾了。对不起。但我不后悔。”

“你干嘛要道歉啊……”

雾仍是笑,几分释然后的洒脱,但,终究是少年,眼眸间难以抑制对时光、对生命的眷恋。他深深吸一口冷风,说道:“你送我的那片枫叶,我一直留着,带在身边。等会儿打死了我,你在衣服的夹层里把它又出来。就当是我在看你…或者,忘了我最好。”

“不会,不会忘的…”

风雪太大,卷得两人都睁不开眼,恰似当时,饮酒诀别日。

“泽,最后一句话。这个国,这个民族,不管怎么走,救亡才是唯一的出路。任何的闲适安逸,淡泊出世,都只是逃避退缩——孔日仁,孟日取义。欲求无愧。”

雾笑得又苍白又坦荡。

泽,我知道你的爱。让我把这句话作为最后的话。

/

时间终究还是流向最后一刻。

泽远远地站在边缘,迷雾重重,看不真切。他举起枪,却不是对着将死的青年,而是先朝漆黑的天空按动扳机。

轰鸣。火光凄厉地照亮夜。

孔日仁,孟日取义。欲求无愧。

“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

我不是恐惧生死,我只是,恐惧你死——可我不停地许愿,你还是要死。

第二枪,稳稳射穿心脏。鲜血四处喷溅,染在雪地上,比秋天积满山丘的枫叶还要更一分殷红。

——那一刻,他本竭加嘴唇不让自己失态,可半生还从未哭泣过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

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那个承载了千年中华文明的古老城池,被打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

北平城南的陶然亭,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仍安静地立在湖岸,千树笼翠,荒草又茂盛了几分。北雁南飞,春去秋来,四季更替,都还和曾经一样。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陶然亭都看不到。只是一连好几年,再也无人来过了。

仿佛所有熟悉陌生的人和故事,已经成了一抷黄土,埋葬在水光山色。

又是秋天,战事还未消停,仗还在不停地打。陶然亭旁,枫叶烧得比哪一年都烈,好像每一个在这场持久而惨烈的战争中牺牲的人,流的每一滴血,都淬在这枫叶上。那一年,天昏地暗,没有人能笃定看得见黎明破晓的时刻。

——黎明前的那段黑夜最漫长,也最难熬。

可也就是那一年,红得滴血的陶然枫,终于等来了一个故人。

那人还是很年轻,单是黑了些。俊朗的容颜仍如林间露落,秋末清阳。而隐约的皱纹却暴露了沧桑,仿佛和这愈发荒凉的陶然亭一样,一如既往,又不似当年模样。

那人没有走进残破的小亭,而是走到亭旁的枫树前,军靴踩在积满落叶的小径上,清脆的回音。他站在那摇曳着火把的树旁停住,就再也不动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打在那人脸上的光芒,像是某位故交亲昵地在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长久、长久的凝望。

落日融入地平线,太阳把最后一抹余光酒向苍茫的世间。那人缓缓蹲下,分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温柔。他拨开蔓草,那树干上,清晰地现出一个深深的,仿佛刺进树心的刻痕。

他的手轻抚上去,一撇一捺,郑重地,也用力地重复着漫灭的轮廓。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终于挖好了一个很深的坑,然后把一个个寻常而普通的物件都摞好,放进坑里。最后一个,是一片干枯的褐色树叶,锯齿状,有棱有角。那树叶躺在他手心,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却顽强地经历了数载风霜也坚持着未出现一丝裂痕。他虔诚地吻在这已褪了鲜红的枫叶上。

秋风吹来,满树枝桠东摇西晃,落了些烈火般的手掌悄悄拍在他背上。

他终于放手,终于还是把叶子安置进黄土中。

新置的小坟冢前,燃起一簇火焰。火花滋滋地爆开,欢悦至极,将扔进去的一张泛黄的照片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他没有等火焰熄灭,默默地看着照片那人的笑客逐渐消逝,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摇落秋天酒易醒,凄凄长似别离情。

那唯一停留的话,陶然亭和满山的霜叶都听到了。它们在火光跳跃的秋夜,一遍遍重复——

“今天,泽和雾死在了一起。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走你走过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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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江极目望不尽,枫叶半红人未归。-寇准·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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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以后,陶然亭的枫叶一连红了好几年,我都再也没去过了。

第一年,是我不敢去;第二年到后来,是我去不了。1937年7月,“泸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人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真面目。那一年夏秋,紫禁城成人间炼狱。

毕业后,我便参了军,入了伍。你说,救亡是唯一的出路,我便拿枪上战场,明里暗里,已经数不清打死了多少鬼子。大约是你在天上保佑我,福大命大,现在还没死,这几年的转变,连一向严厉的父亲都承认我终于成为了他的骄傲。

可是1937年的12月,我父亲战死在首都南京,死在了六朝金粉、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上。

首都沦陷,日军残忍屠城,可国还是没有亡的。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不管怎样,都是“不投降”。

我接替了父亲,辗转在各地。战火烧到哪里,我打到哪里。

其实,说来不了是假的吧!每年冬天,你走的那个日期,我定会千里迢迢摸回北平城,去南隅一家茶馆坐一坐。那茶馆也是福大命大,硝烟那么猛都没倒闭。那里有个位置,能一眼望到白茫茫荒野中一角红墙的陶然亭。

可我还是想抱怨你两句,你爱的东西,怎么都那么苦?茶是苦的,酒是苦的,连你一直走的这条路,都是凄风苦雨、遍地腥云。

向上取义,另有后继。但当我继你走向这条路,虽还是苦,还是黑,但并不暗——1937年,□□终于改变态度,喊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宣言。全民族抗日的统一战线由此成立。

这些,应当都是你愿意听到的。

雾,我从未妄想过告诉你,但那么多年过去,还是只敢写在这信纸上。像那些你不屑的才子人的戏折,对你说一句“吾心悦汝已久”。我不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向都只有这个国。

我的爱卑微到尘埃里。

可我私心但愿你知道,不然你为何要对我说“遗憾”;为何要把我送你的枫叶,像一份秘密文件藏在你棉袄的絮里;为何死到临头还要保护我;为何那样一个迂腐顽固,百无一用的我,你坚持着一直没有抛弃?

——但是你走了。我亲手送你走了,如今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雾,你如果看不见,我就告诉你。腥风血雨仍在继续,但到底,你、我们,再不用赤手空拳地搏斗,我们的枪,终于不再指向自己的同胞。而你未竟的事业,我答应你,我都替你去完成。

世道苍凉,我最后一次回陶然亭,带你去看那火红的枫叶。我在这里同你诀别,但信就不烧给你了,我并不想你走了还徒添你的烦恼。那句没有告诉你的话,等哪天我马革裹尸,再到地下去亲口说给你听。

那天大概也不会太久的。

你走的那个夜晚,我问你后不后悔,今天,我也问自己。雪一下埋了我半生,我蹉跎了一辈子去爱一个本不该爱上的人——

我脑海里是年少时看过的戏词,《玉簪记》: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我不后悔,我从不后悔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可是,雾,陶然亭的枫叶红了又红,雪落了又落。我还是很想你。”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陶然亭旁,枫叶红得耀眼,阳光在落下的泪珠里打了个滚。风波未定,似有一阵低回婉转的歌声——

暖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我点燃烛火温暖岁末的秋天

极光掠夺天边

北风掠过想你的容颜

我把爱烧成了落叶

却换不回熟悉的那张脸

缓缓飘落的枫叶像思念

为何挽回要赶在冬天来之前

爱你穿越时间

两行来自秋末的眼泪

让爱渗透了地面

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我要的只是,你在我身边。”

-陶然枫·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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