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虾肉小馄炖
随着门子禀报陈相爷来访,侯亮与越氏急匆匆地从书房出来迎接。两家虽是邻居许多年,但侯府与陈府比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侯亮年近四十,却只是一小小翰林,整日修书罢了,陈相爷乃是国之栋梁,圣上的心腹。若是往日,侯亮连陈相爷的跟前也无法近身,更逞论在家里相见了。
“今日是什么风把相爷吹来了,侯府蓬荜生辉啊!”侯亮慌忙对着陈相爷行礼。
一旁的小厮此刻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藤条尴尬的停在半空。
陈相爷看了一眼生死不知的侯绾之,入眼便是刺眼的血色。
“这是如何?今日一早你家便如此热闹?”
侯亮急忙回话:“小儿顽劣,下官在府里教训,不想惊扰了相爷,还请相爷见谅。相爷到书房歇息喝茶吧,外间天热。”
陈相爷摆摆手,身后的长随在院子里搬了个石凳,陈相爷这便坐下了。
侯亮慌忙喊人上茶,让小厮去书房搬来茶几椅子,也陪着在院子里坐下。
“贤侄啊,你我邻居多年,你家绾之十二岁考中秀才我是知道的,这孩子一向聪慧好学,是犯了什么大错竟然受了如此重的责罚?”
“相爷,竖子忤逆,身为读书人竟然为了铜臭去鹩子街摆摊卖货,丢人现眼气着了他母亲,所以下官这才教训一二。”
陈相爷与自家从无往来,今日竟然为了侯绾之的事来问话,这是何意?侯亮与越氏对视一眼,面露不解。
陈相爷接过下人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贤侄,绾之还是个孩子,如此重的责罚,伤到底子可怎么是好?我这随从会些许医术,让他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不等侯亮回答,陈相身边随从已经快步上前查看侯绾之伤势。侯绾之此刻牙关紧闭,面色苍白,已然昏迷不醒。
随从从荷包里抽出几根银针,在几处穴位快速下针,片刻,侯绾之便悠悠转醒。
收起银针,随从上前禀报:“属下已经暂时封住穴位,止住了出血,但伤口极深,天气炎热,怕是会感染,还是要找大夫来清创为好。”
费力的抬起头,侯绾之看清了院子里坐着的人。侯绾之颤抖着开口:“多谢相爷相救。”
陈相爷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看了眼伤势,从后背到腰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里衣早就碎的不成样子,破碎的皮肉和着鲜血把碎布黏在伤口处,惨不忍睹。
“小子,可疼?”
“疼。”
“可想继续读书?”
“想。”
“可愿意做老夫的孙女婿?”
“······”
院里出现了诡异的平静,侯亮与越氏激动的发抖,怎么就天大的一块馅儿饼砸到了头上。陈相爷这是亲自来说亲来了?孙女婿!不管是娶了陈相爷的哪个孙女,就冲着陈相爷亲自提亲事的这份面子,侯家简直面子大极了!
“愿意,怎么能不愿意!”侯亮慌忙上前去:“能与陈府结亲,这是侯家莫大的荣耀!”
侯绾之神色晦暗的看着侯亮:“孩儿不愿。”
越氏一声尖叫:“闭嘴!如何有你说话的份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自己胡来!”
陈相爷被拒绝亦是面色未变,仿佛是早有预料一般:“为何不愿?”
侯绾之吸了一口气,压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道:“绾之想要凭自己的本事读书考试,并不想靠着谁入仕。我宁愿去鹩子街摆摊卖一些草编的小玩意儿而不是摆摊去代写书信字画就是因为读书在绾之心中乃是神圣之事,不可被玷污。”
陈相爷又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早晚要娶妻成家。老夫也未答应你要帮你什么,欢欢年龄到了,你两个又从小相识,娶了我的孙女,有何不可?”
侯绾之摇头:“即便相爷不会帮我什么,到时外人亦都可知我成了您的孙女婿,自然会对我优待,有何区别?何况,绾之一直对欢欢妹妹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有男女之意,若是娶了她,才真是误了她。”
侯亮气得脸涨得发紫:“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看我不打死你个逆子!”说罢便从小厮手中躲过藤条就要再打。
陈相爷一个眼神示意,随从拦住了侯亮。
“相爷莫要再护着这个畜生,不知悔改,家里养他这么大,不说要他一丝回报,竟然连听话都做不到,干脆打死了事!”
侯绾之看着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一声嗤笑出口:“父亲莫要再作出一幅严父的样子来,从我记事起至今,不知哪里惹到了父亲母亲的眼,眼里只把我当成陌生人一般,连与陌生人之间的客气都做不到。放眼整个京都,我不知道谁家的嫡长子在家里是这般待遇。我以为父亲是为了我好,于是我刻苦读书,十二岁那年便中了秀才。我以为父亲母亲能以我为荣,能对我有多一些的笑脸。可是没想到,在你们眼中,依然只有厌恶与漠视。孩儿不知哪里做错了,若我在这个家里真是耻辱一般的存在,还请父亲把我从家里除名,随我自己自生自灭罢!”
一席话说完,侯亮还未作出反应,一旁的越氏已经按捺不住的大叫:“逐他出门,逐他出门!这般孽子,我恨不能从未生下他!我当初便应该生下来掐死他,让他折磨了我十六年!老爷,逐他出门······”
话音未落 ,越氏颓然倒下,一旁丫鬟急忙扶住越氏大喊:“夫人这是怎么了?”
“快请大夫!”侯亮扔下藤条,看着几个丫鬟仆妇把越氏抬回房,面上闪过许多情绪。
“对不住相爷,让您看了家中笑话,今日恰巧您在,便帮我做个见证。这个逆子,既然想离开侯家,我便成全了他!”侯亮走到陈相爷面前行了一礼,恳切要求。
陈相真是被越氏这一出闹得摸不着头绪:“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如今已经快要成年光耀门楣了,如何舍得逐出家门?”
侯亮答道:“我与内子有难言之隐,若是再留他在家里,恐会不得安宁。”
陈相叹息:“罢了,既然是难言之隐我也不再多问。”又转身看向侯绾之:“绾之,你父亲今日要我见证,把你逐出家门,你可有话要说?”
侯绾之咳出一口鲜血,刺眼的红趁得他那赢弱的面孔更加苍白。母亲如此表现,父亲又如此说。不得安宁?自己在他们心中原来只会让他们不得安宁······真是可笑至极!
“晚辈无话可说,便听父亲的。只是晚辈有一事相求相爷。”
“何事?”
侯绾之吃力的撑着长椅坐起身,稍稍一动,刚刚止住血的伤口便崩裂开来。
“请问父亲,陈阿嬷身价银子几何?儿子要带她走。陈阿嬷看着我长大,若没有她,绾之便不能活到今日。一个年纪大的仆妇,向来侯府也不缺这一个。只是如今绾之囊中羞涩,只有散碎银子几两,想暂借相爷银子,日后连本带利一定还给您。”
侯亮挥挥手:“不必丢这个人,一个仆妇,要便给你。来人啊,把厨下陈阿嬷身契找出来,给他便是。还有什么贴身衣物,一并收拾来。”
交代完下人,侯亮转身去书房写了份东西来,恭敬地递给陈相。陈相接过一看,果然是一份契书,上面写明了今日起侯绾之与侯家断绝一切关系,自此以后,两不相干。
陈相在见证人一栏签上名字,后小厮又递给侯绾之,侯绾之看都不看,也不要笔墨,用食指沾着唇边鲜血签下名字。
此时帮侯绾之收拾东西的小厮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裹回来了,身后跟着佝偻着腰的陈阿嬷,一脸的不知所措。
陈阿嬷见到浑身是血的侯绾之一声惊呼,颤颤巍巍的扑了过去:“哥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的血?老天爷,这是如何了?”
又转过身不停的给侯亮磕头:“老爷,老爷发发慈悲请个大夫给哥儿看一看罢,毕竟是您的亲生儿子,求求您了······”
侯绾之伸手拉住砰砰磕头的陈阿嬷:“阿嬷莫要再磕头了,绾之已经和侯家断离了关系,只问父亲要了你的身契,阿嬷可愿随绾之走?以后只要有绾之一口吃的,便有阿嬷一口吃的,只要阿嬷不嫌弃,绾之以后给你养老送终。”
陈阿嬷一把搂住侯绾之:“我可怜的哥儿,老天爷不开眼,这么好的哥儿,竟没人疼没人爱!阿嬷跟着你走,阿嬷把你从小看到大,也没有别的亲人,阿嬷这辈子都跟着你,吃糠咽菜都行。我可怜的哥儿啊······”
侯绾之拍拍陈阿嬷的后背:“阿嬷莫要哭了,咱们这便走吧。”
陈阿嬷扶着侯绾之艰难的起身,侯绾之走到陈相爷面前行了一礼:“今日多谢相爷,绾之让相爷错爱了,对不住您!”
陈相哈哈一笑:“无事,莫要放在心上。只是你这一走,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晚辈手里几两银子还够找个客栈住下,后面的事情慢慢来。绾之有手有脚,养活自己和阿嬷还能做得到。”说罢便与陈阿嬷互相搀扶着慢慢往外走,再未看向侯亮一眼。
这个生长了十六年的家,在记忆里只有无尽的压抑与不解,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谜团,如今侯绾之也不再想去探究为何爹娘不亲。从今日起,脱离这个无尽痛苦的家,即便再苦再累,也好过这绝望的日子。
迈出侯府大门的瞬间,侯绾之仿佛扔下了沉重的担子,一身轻松。陈阿嬷一边擦眼泪,一边从侯绾之单薄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披风披在侯绾之身上。
一路走到热闹的大街上,正午时分,天光正热,不知谁家小儿在追赶奔跑,有家中大人高声呼唤:“儿郎归家喽,阿娘做了好吃的虾肉小馄炖······”
侯绾之眼前一暗,再也支撑不住,在陈阿嬷惊慌的哭喊声中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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