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清汤面
候绾之在宵禁之前到了家,敲开已经紧闭的大门,带着一身鹩子街的烟火气息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放下出摊时候用的东西,打盆水洗了把脸,这会儿才想起自己晚上还没吃饭。
今夜有月亮,把候绾之的影子拉得好长。候绾之没有打灯笼,就着月光七拐八拐的到了后院厨房。
大火已熄灭,候绾之熟门熟路的找到门后一个挂着的竹篮,从里面抓出一把挂面。捅开小火炉子,往里面吹了几口气,炉火渐渐的旺盛起来。
找个砂锅添上水放到炉子上,等水滚的间隙,候绾之又找到了两颗小青菜和一个鸡蛋。水滚之后放入挂面,打上荷包蛋,放上盐和香油,出锅之时才放入青菜,一锅简单的清汤面便好了。
筷子挑起面条,吹凉放入口中。这挂面还是厨娘陈阿嬷做的,知晓候绾之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念书半夜都会饿。于是闲了便擀上些面条,切好晒干再一把一把的放到竹篮子里,若是候绾之饿了,自己添上水一煮也就能吃了。
要说候家若是还有关心候绾之的人,也就是陈阿嬷了。只是她也年纪大了,如今在厨房也就是打个下手,说不上什么话。陈阿嬷时常感叹:作孽哦!好好一个候家大少爷,竟然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放眼都城看去,谁家嫡长子能是这待遇的,身边一个丫鬟小厮没有不说,连夜里饿了需要吃个夜宵还要自己动手的!
候绾之却早已习惯,从他记事起,这样的生活便伴着他。原以为是因为父亲说的:“读书人要有风骨,不能贪图享乐,等以后功成名就,一切也就都有了。”
后来他努力读书,十二岁便考上了秀才,这在人才济济的都城也算是凤毛麟角了。但父亲母亲待他一如从前,并没有多给几分关爱,也没有多出几分喜悦。还不如三岁的弟弟随口说出的一句完整的句子让他们激动,候绾之那时就意识到,父母对于他的出生到来,应该是并不欢迎的。
候绾之并不知道这种父母对于孩子的厌恶从何而来,若是不想要自己,为何还要把自己生下来。后来,日复一日,他不再去想这个问题。父亲的严苛,母亲眼中流露的厌恶,让他明白,有些人的出生即是原罪,不可更改。
直到如今,父亲并没有像大多数的严父一样,继续给自己延请名师,期冀自己在科考一途上崭露头角。现在竟然连日常月例银子也不再给了,只是一句硬邦邦的话:“家里给你养到十六岁,如今你也算是成人了,该自己去挣自己的口粮。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是最后一次,下个月开始,便自己养活自己吧。”
候绾之想开口说:“自己还差两个月才过十六岁的生辰。”可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再等两个月又能怎样,该面对的早晚也要面对不是吗?
事到如今,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不能从父亲这里得到一点点怜悯的。而母亲,自从弟弟出生后,自己早晚请安也未能得到母亲一句温软的话。在他们心里,自己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呢?连一口饭,也不想再施舍给他?
候绾之想了各种办法去赚钱,他并不想像许多落魄的书生一样,摆个摊子代写书信赚一口饭吃。在他心里,读书这样的事情是不能拿来买卖的,至少自己还是个读书人,若是有机会拜得名师,肯定还是要再往上考一考的。
除了代写书信,其余的候绾之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赚钱。好在陈阿嬷在候绾之小时候,曾见他太过可怜,带过他一段日子。
幼小的孩子最能知道谁对自己有善意,常常蹲在厨房门口,等着陈阿嬷忙完能给他讲几个有意思的故事。陈阿嬷有时候一忙起来便是一天,于是随手揪了厨房院子里的野草,手指翻飞便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编好递给候绾之,候绾之对着一个小玩意儿一看就是一天。
久而久之,陈阿嬷哄候绾之的这些小东西候绾之便也会了。一堆不要钱的野草便是投资,花费些时间,编好一堆小玩意儿。鹩子街找个地方便是摊位,几个铜板一交,在摊位上铺一块粗布,东西一摆便成了。
这些东西不值钱,也就图个野趣,候绾之也没有指望能赚多少钱。只是没想到,今天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一场子事儿。若不是那位打抱不平的叶姑娘,今日还不知怎么收场。
明日还是要去鹩子街继续摆摊,若是还能遇到叶姑娘,也好认真的跟人家道个谢。只是野草用完了,明日要早起去野外,再割一批才好。
吃完面,把砂锅筷子洗好。候绾之回到自己的小院,打了桶水简单冲洗了一番,倒在床上。
自己院子里没有配小厮丫鬟,夏日蚊虫多,屋子里又没有经常通风,一动便是一身的汗,还有蚊虫不停的在耳边飞舞。候绾之被咬得翻来覆去睡不好,想了想还是起身去翻出一个布包,里面还有些散碎的药渣,之前份例里配的驱虫草药,如今这个月已经没有再往院子里送了,只剩下这么些。
找出一个小香炉,药渣一股脑放进去点燃,屋里的蚊虫终于消停了些。候绾之忍着闷热,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正是三伏的天气,太阳晒在身上就是火辣辣的疼。候绾之翻出草帽往头上一扣,今日是一身灰色粗布衣裳。
他皮肤白,粗布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显得寒酸,腰杆依旧挺得直直的。
去后院找陈阿嬷要个大竹筐,一把镰刀。陈阿嬷正在忙早上的饭食,见候绾之这一身打扮便问:“怎地今日还要出城?前日不是刚割了一筐?”
候绾之不想让陈阿嬷担心,于是便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编的东西卖得好,订出去了许多,今日要再去割一筐野草回来。等我赚了多多的银子,给阿嬷买好料子穿。”
陈阿嬷擦擦眼角:“哎哎,我就说哥儿是个能耐的,读书好,如今卖个小玩意儿生意也好。阿嬷不要什么好料子,若是你赚了银子,买些骨头来家,阿嬷给你煮汤喝。你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骨汤好,便宜又补身子。”
陈阿嬷已经快六十岁了,腰背都驼了起来,眼睛更是有些看不大清楚,还有个见风流泪的毛病。候绾之看着陈阿嬷的样子心中有些酸楚,这个老阿嬷从他落地看着他长大,无儿无女,心中对他有十分的牵挂和关心。在侯府,是比父母还要亲近的存在。若是以后有一天离开侯府,一定要带着陈阿嬷离开,给她养老送终。
陈阿嬷把竹筐镰刀找过来递给候绾之:“哥儿,筐子里阿嬷放了两个煮鸡蛋,还有一块饼子,里面夹了辣椒炒咸菜,你带上水葫芦,吃了垫一垫再割草。”
候绾之把竹筐背在身上,冲陈阿嬷点头示意知晓了,陈阿嬷又擦了擦眼角,看着候绾之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絮絮叨叨的念:“好好的哥儿,明明是个读书人,却要干这小厮都不如的活计,真是作孽!”
路过前院外书房,侯亮正在院子里树荫下坐着看书,身后丫鬟在一旁打扇。抬眼看到候绾之这一身打扮,眉毛瞬间皱起。
“有辱斯文!”侯亮一句斥责出口,候绾之站定低头喊了声:“父亲。”
侯亮摇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罢了,少在我面前晃悠,也莫要让你母亲看见你这一身,没得惹你母亲生气。”说罢站起身,往屋里去了。
候绾之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不管自己干什么,父亲总没有个满意模样。考秀才和割草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在他们眼中,自己做什么都一样。
候绾之不带任何情绪的转身离去,今天还有很多草要割,回来还要尽量多编一些东西,赶在晚上出摊之前弄好。
夏日的日头真是毒,刚走出候家大门口,后背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湿了。
“绾之哥哥!”
候绾之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子躲在墙角处冲他喊。
“欢欢妹妹,这个时辰你为何在此处?”
陈欢欢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盯着候绾之的一身粗布衣服,眼角泛起泪花:“绾之哥哥为何这一身打扮?这是要作何事情去?”
“去城外割草,要编一些东西。”
“为何不让家中下人去,倒是要绾之哥哥去做这些粗活?”陈欢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读书人哪里有做这些事情的,家中祖父不止一次的说过,隔壁候翰林家的长子是个读书苗子,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以后定会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如今祖父口中的读书苗子竟然背着竹筐要去城外割草,陈欢欢不可置信。
候绾之苦笑:“你又不是不知,我在家中并无小厮下人使唤。我得赶紧走了,再等等太阳越来越大,便更热了。欢欢妹妹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说罢便转身走了,只留陈欢欢一人站在墙角的阴影里。陈欢欢跺了跺脚,握着被扯得不成形的帕子回了陈府。
陈府门房,陈欢欢的丫鬟怜儿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陈欢欢进了门,赶紧的迎上去。
“小姐怎么去了这么大一会儿,马上到了送相爷上朝的时辰了,就怕小姐赶不上,咱们快回去吧。”
陈欢欢理了理衣服:“急什么,这不是来了。可知道祖父何日沐休?”
“听说是后日,但相爷日理万机,这些日子都没闲过,外书房整日人来人往,便是沐休怕也没时间见小姐。”
陈欢欢心里暗自着急,要找时机单独见一面祖父,如今宫里不安生,听说皇上快要不行了。祖父身为越国首相,整日里为了朝堂的事情忙碌。眼看着宫里又到了选秀的日子,自己年龄正好到了,这一关还要求求祖父才好过。
如今太子的位子花落谁家还不明朗,自己也不想贸然进宫被随意指了人,还不如找个踏实的嫁了。府里其他姐妹都有亲娘操心,只自己一个死了姨娘的,若自己不想法子,怕是如那浮萍一般被人随意拨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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