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医院之行,我手里拿着那张“终止妊娠同意书”,妥帖地放进包里。
这段时间的保胎效果不大。
“得尽快做决定。胎心已经很弱了。”
“我知道,医生,我出去一趟,下午就回来做手术。”
她欲言又止:“怎么不见你的家属……”
我什么也没说,只冲她笑笑。
这位医生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一样,乖觉闭上嘴。
三十七岁的孕妇,很容易脑补出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招来一辆计程车,报上一个地址,计程车朝着老城区离弦而去。
十五分钟后,我在一个小区下车,敲响四楼的一户房门。
“谁呀?”
房里传来声音,拖鞋踢踏着靠近。一个留着焦黄卷发的女人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
“是你——!”她未免有点太戏剧化的反应。
何美玲,是我呀。
她为什么那么惊讶呢?
五年前,她来找我,在我面前上演类似的戏码的时候,估计心里也这么想。
为什么那么惊讶呢?
我和胡一亮青梅竹马的故事里,还有一个何美玲。
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
胡一亮的爸爸是车间主任,虽然也一起下岗,不过在老工友之间光环不减。他家和我家交情更深,我爸妈从小就看好了他。
他日后果然成了我们田家的女婿。
我们结婚时,何美玲作为我的闺蜜,是我的伴娘。
她也像每个闺蜜那样,对闺蜜的伴侣万般挑剔。
“晓燕,他根本配不上你!”
她私下里对我说,我只是笑而不语。
“胡一亮这个人,没本事还脾气暴,就知道窝里横,你嫁给他真要吃苦头啦!”
她这样劝阻我:“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我为难道:“唉,谁叫我爸妈看好了他。嫁谁不是嫁。就这样吧。”
——不是的,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从小就喜欢胡一亮,他和何美玲疯玩儿闯祸的时候,我则负责给他俩兜底。
如果要我给这个喜欢一个程度的定义,我愿意称之为“爱”。
何美玲自以为很了解胡一亮,她说的胡一亮的所有缺点一点不错。
他母亲已经去世,继承了父亲的小卖店,只是成天的混日子,赌牌,喝酒,回到家就动辄打骂我。我们结婚许多年都没有孩子,更成了他拿我撒气的理由。
对外,我维护他的面子,也是维护我自己的,一概说他对我很好。咬着牙,供着我们两人的小家在绿城的新小区购入了一套房子。
我的付出却换来他和何美玲的通/奸。
五年前他病死,何美玲登堂入室,表示她已怀孕,拿着一张“终止妊娠同意书”找上门来。
我手握胡一亮的保险款,分给胡爸三十五万,给我爸妈二十万,又给了她三十五万。
“晓燕,”那时她笑笑,“你想让我签字呢,还是不签字,把孩子生下来,给胡一亮留个后?你给个准话儿,我都听你的。”
我木然道:“随便你。”
“这三十五万给你,你和我、和胡一亮再无瓜葛——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这不是赡养费,是封口费。你同意,我们签协议,钱马上转给你。”
她眼前一亮,马上答应,我也干脆。
我只是想要一个体面的前夫。
如今已有五年未见。
“是你呀,晓燕……”她心虚地放柔声音,却没有要来开门的意思。
我微笑道:“不准备给我开门吗?”
“不太……方便。”她左顾右盼。
我不慌不忙,从门口的牛奶盒里摸到一把钥匙——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处了。
她无可奈何给我开了门。
二十多平的老房子里布满贫贱生活的痕迹——她没有把那个孩子生下来,我早料到如此。身上的羊绒大衣转身时碰到了灰尘,被我轻轻掸掉。
“上次我真不是故意遇到你妈的,这些年我都躲着你家里人走,谁知道她也来了那家麻将馆……她扯着我多说了两句,我也是一抓瞎,随便应付了几句,回头也忘了说什么……”她察觉我来者不善,估计当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在我开口前,手足无措地为自己辩解起来。
哦对,如果不是她,我妈还不知道保险款有九十万。
“没关系。”我云淡风轻地笑笑,“别紧张啊,我只是想到老朋友,过来看看你。”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时想起来打量我,声音高亢起来:“唉,我都听说了,你二婚了吧?听说嫁了个好男人,你妈的消息都传遍了……”
“嗯,他对我是挺好的。”我答应一声,其实并没有人问。
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羡慕压抑着怅然的目光。
“你幸福就好……”
“婚礼前段时间在xx酒店办的,可惜你没来。”
“啊,对,太忙了,”她呵呵笑着,仿佛真的受到了邀请一样,配合着我演戏,即使现在除了我们谁也没有。
谁叫我白付了她三十五万呢。
“——我怀孕了。”我向她宣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看来是胡一亮不能生。”我笑道,“所以,你当时怀的是谁的孽种?”
她似乎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天,双膝一软,无比流畅地在我面前跪下来,开始哭泣:“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真的缺钱,债要压死我了呀!现在你找我要,我也没有……”
“是嘛,既然你没有钱,还怕什么?”我慢条斯理道,“而且,谁说我要找你还钱了?”
*
当我遵守承诺回到医院时,看得出来医生有点惊讶。
“我先生也到了。”
我看见了卢明,冲他招手。
卢明一身西装,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再次出乎医生的意料。
我得对这个孩子表现的更惋惜一点。
“晓燕,这是怎么回事?”
我扑到他的怀里,颤抖的声音道:“医生说,胎儿发育不足……得终止妊娠。”
他安慰地抚着我的头发,声音从胸腔传来,同样颤抖:“晓燕,没关系,看来这是天意,不过我们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他握紧我的手,在我进入手术室前,在我耳边轻语:“……我爱你。”
我忍住打寒颤的冲动,想起上一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对刘莉。
……
刘莉截肢后过了几天,吕聪来探病。当时刘莉的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她仍在昏睡中。
重回x院,吕聪左顾右盼,颇有种近乡情怯的意思。
他身上曾几何时的白大褂换成了一件灰扑扑的外衣,衬得整个人畏缩几分。
我冷眼看着他,丝毫不意外,以他鲜有美名的医德和医术,迟早会被x院扫地出门。
“卢明不在。”我省去寒暄,直道。
他嘿然笑着,朝我挤挤眼睛:“找您也差不多。”
我倒有点佩服他了,凭着几次接触就摸清了我和卢明的关系,不做医生的话,他应该做个侦探。
“吕医生——”
“不敢不敢,”他忙打断,“叫我吕聪,小吕就行,您看我也不叫您田护士了。”
我不搭腔。
他自是有事相求:“我想问,您看,卢总还打算跟我的诊所续约吗?”
他一脸忐忑。
“你知道刘莉马上要做第二场手术了吗?”我选择用一个问句回答。
“——是胆结石。”我为他指点迷津。
这毫无疑问,是内科家庭医生的失职。
吕聪尴尬地挠挠头。
“您帮我给卢总说说呗,”他腆着脸道,“他问我您在医院的事儿的时候,我也没少帮您修辞几句。”
我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跟他都说些什么?”
当时的吕聪不过觉得我在卢明面前能有几分薄面,但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卢明真的会和我结婚。
卢明也没跟我说实话。吕聪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当我还在x院工作的时候,尽管我尽力遮掩,有时仍然不免露出身上被胡一亮殴打的青紫伤痕。
“田护士,去看看吧。”有同事看不下去,不妨到我面前直说,目光怜悯。
我总是先一愣,然后否认笑道:“我不是……”
“这要不是给人打的,莫名其妙出现,也可能是白血病呀。总之,去看看吧。”也不全是怜悯,藏在关心里的恶意,我能分辨得出来。
我不愿意做多辩解,后来等我越来越胖,资历越来越高的时候,类似的话如愿少了很多。
某个时候起,胡一亮开始出轨何美玲,被何美玲带着,他也半只脚踏入赌/博的泥潭。我在绿城的新生活岌岌可危,好似被一个看不见的危险的黑洞吸引着坠落。
有一天,我告诉胡一亮,我得了白血病。
胡一亮的人生轨迹从那时开始改变。
有关我的流言在x院转了风向。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田护士长有一位极其疼爱她的老公。
不是换人了吧?很多人都想问。
不,我一直认识的胡一亮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很坏的丈夫,却是一位极其义气的朋友。那时他提出想要跟我离婚,和何美玲结婚,谁知此时我得了病,他决定送我最后一程。
我告诉胡一亮,我的病到了晚期,西医已经没有用了。我认识一位中医,有副姑息治疗的方子,或许可以试试。
“那就试!”他豪气干云,认真道:“晓燕,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虽然喝醉的时候,他的拳打脚踢有时不知轻重,“去死吧”“你怎么还不死”这些话不绝于耳。
“可是药很苦。”我一脸为难地看着他,像一个朋友那样请求,“一亮,你能陪我一起喝吗?”
他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对我的亏欠,决心从每天陪一碗苦药开始。
“好朋友就是要同甘共苦!”他每一碗都喝出了歃血为盟的气势,忘记了我其实是他的妻子。
然而我们没有同甘了。
我的白血病是误诊,他得病却是真的,绿城居民的大规模得病很快被爆了出来。我辞掉了工作照顾他,他不久后就去世了。
这之后成了x院的一段传奇。
吕聪说:“田护士,你辞职了之后,我们还猜呢……你是不是给你丈夫下毒了?”
我失笑:“你是医生,你倒跟我说说,有什么中药可以导致白血病?”
吕聪咂咂嘴,自然说不上来。
我不动声色:“警察已经帮你们调查过了。还有绿城的其他患者。这还不够解释吗?”
“因为实在太离奇了嘛……”
我目光飘远:“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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