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卢明家这几个月。我越来越瘦,精气神却比从前好,与此同时,刘莉的状况越来越差。
卢明考虑将刘莉转到医院去看护,刘莉不想去。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和卢越在客厅,听到卧室里压抑着的,卢明和刘莉的争吵声。
“刘莉!不要任性!”卢明忍无可忍,喊了刘莉的全名。
我与卢越对望一眼,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问他:“吃好了吗?”
他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吃着。
我把剩下的碗筷收走,去厨房洗碗,过了一会,他把剩下的碗筷也送进来。
“你昨晚几点睡的?”
他转身的时候,没想到我突然问,一时也没有作答。
“你还在长身体,熬夜对身体不好。”我像一个长辈那样嘱咐他,倒不算责备。
“知道了。”他回答,声音低低地传来:“你也是。”
我很确定,最初那个夜游的晚上,他看见我了,然后从二楼关上了门。我一开始怀疑是风吹的,但是后来又有好几个晚上如此,他从不下楼。也从那晚上开始,我频繁地因为胃痛睡不着觉,常在凌晨待在客厅仿若无人地游荡。
“妈妈会住到医院里去吗?”卢越最后问我。
“我也不知道。”
刘莉身体不好,导致她的精神多了几分焦躁,却对于这件事情非常固执。
“我要死在这所房子里,就在这张床上。”她分外平静地当着我和卢明的面说出这句话。
卢明没办法,妥协了。他请了私人医生来家里。
而那位私人医生,我竟然认识。
“田护士!”
我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称呼:“……吕医生。”
吕聪医生跟我差不多高,一脸乐天的笑意,如果我记得没错,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刚迈入中年的门槛,头发已经危险的稀疏。
卢明还没给我俩介绍,这时微笑着问:“你们认识啊?”
吕聪医生抢答:“对啊,我们之前都是x院的。好巧。”
又转过头主动对我道:“田护士辞职没多久,我也出来单干了,真是巧,真是。田护士现在在哪高就呢?”
我有点不知所措,看了卢明一眼,嘴里敷衍道:“算不上,我已经不在医院了,现在嘛……机缘巧合,帮朋友个忙。”
卢明冲我一笑,然后领吕聪医生进房间给刘莉看诊去了。
我想了半天没有跟去。
吕聪医生在内科的时候名声不太好,我在职的时候跟他不太熟,至于离职后,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卢明透个风。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这个情况,最好还是去医院监护,如果一定要在家的话,要额外注意护理,”吕聪跟卢明说,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特别这个下肢血运,糖尿病人要额外注意,如果发生破溃要即时就医,处理不当导致截肢的例子屡见不鲜……”
卢明像神游一般,突然出声打断:“你说什么?”
吕聪一愣,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声:“截肢?”
见卢明脸色不对,他轻咳一声:“当然,那是很极端的情况,平时多注意下肢血运,没事多按摩按摩,有情况及时处理,总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吕聪医生又多嘱咐了几句,自觉不受欢迎,便飞快告辞,改日再来。
午后我给晚饭择菜,卢明凑到我身边,自觉上手,一把掐掉青菜上鲜灵的嫩芽。
我看他一眼,他似乎也有话要对我说。
“吕医生刚才闲聊,跟我提起你来着。”
我加快了手上动作,状似无意,问道:“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和你老公胡一亮,在医院里很有名。”
我手一颤,折断了青菜脆嫩的茎。
“哦?”
“——有名的恩爱。因为他生病,为了专门照顾他,你辞职的吧?”
“对。”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笑笑,“他对我是挺好的。”
——其实并没有人问。
他看着我的目光微微一动,又想说什么,我却已经站起身,端着择好的菜朝厨房走去。
晚饭是我亲自下厨,卢明、卢越都在。他们都很喜欢我做菜的口味。
“晓燕,”卢明出声叫我,“先和我们一起吃完,再去管刘莉吧。”
“没关系的。”说话间我端着餐盘,已经走到了刘莉卧室门口。
刚推开房门,便迎上刘莉的目光,她正偏头往这边望。
见来人是我,她有三分失望,三分恼怒,把头转去另一边。她变得虚弱了,于是情绪总共也只有六分,脾气显然比从前坏。
“吃饭了。”我纯属多余地说了一句,“先喝汤吗?”
“我不要你喂!拿走!”她的声音一半闷在枕头里。
“……那我叫卢明来?”
她不答话。
我没有办法,原封不动地把餐盘端出去,冲卢明摇了摇头。
卢明此刻脸上阴云密布,从餐桌前“嚯”地站起,那样子有点怕人。
“我去。”
从我手中接过餐盘,他不无威严地在卧房门上敲了三下,这才推门进入。
很快,响起争吵的声音,刘莉细细的又绵延不绝的哭声,餐具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一切好似午饭的重演,我问卢越:“吃好了吗?”
这次他点点头。
“吃好了就回你房间里去吧。”我觉得小孩子可怜,声音放柔一点。
他却出乎意料地,过来牵着我的手,拉着我示意往他房间里去。“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于是任由他牵着,撇下一楼的争吵现场,跟他去了二楼的房间。
他的房间我并不常来,因为他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回家,也十分整洁,只有床微微乱。只看布置,压根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十岁小男孩的房间,墙纸是大理石的灰色,1.5米的大床,足够卢越住到十八岁也不会觉得违和。
唯一抓住我注意力的,是他枕边放着的套娃。
那个套娃。
淡紫色的木头套娃,完美漆面上鲜明大胆的撞色衬得娃娃的笑容越发醒目,一个衣着华丽的娃娃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娃娃,狡黠地上翻着眼睛,多看一会让人心生疑窦,怀疑它不怀好意。
他伸手过去,这就是他要给我看的东西。
“这是我最喜欢的。”他小声道。
当着我的面,一层一层地拆起套娃。
我边看他拆边数着,一,二,三……一连拆了九层下来,一模一样的娃娃脸,带着甜腻又不坏好意的笑,上翻着眼睛觑着我。
我感到有些不安。更多是不知道卢越此举何意。
第九个娃娃在卢越手中,只有半截小指那样大小,里面竟然还有一层!他双手把娃娃左右一拧,娃娃身首分离,再度露出其中的空仓,两个小东西藏在里面,叮叮铃铃地倒了出来。
“这是……”
他举起手给我看,十分大方地:“牙齿!”
我心里一松,想到套娃里原来藏着卢越的乳牙,被层层保护起来的记录孩子成长的宝藏,倒是很温馨的一件事。只见他珍惜的把那两颗牙齿放到一边,然后一层层重新套起套娃,动作熟练,让人眼花缭乱。转眼,九个娃娃合为一体,突然放大凑到我眼前,那娃娃一脸窃笑的表情,我心里又一紧,被吓了一跳。
“这个送给你。”他举着套娃送到我面前,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轻轻朝他那边一推,大意是拒绝的。
“不用,这不是你喜欢的吗?”
“没事,爸爸说要给我买新的。这个送给你。”
他说着将娃娃硬塞进我手里,木头套娃的表面光滑而冰凉,我苦笑不得,心里并不想要,不过更忌讳小孩子会因此伤心。小孩子送出自己喜欢的玩具,是异常高规格的礼遇。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我心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好罢……那阿姨谢谢你了,小越。”
他笑起来,更加出乎我意料的,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因为不熟悉的温情僵了一瞬,半响抬起手,回抱卢越,眼睛乱扫,又看到桌上那两颗牙齿。
它们一大一小,一颗是小孩换掉的乳牙,而另一颗……属于成年人的臼齿。
……谁的?
我抱着木头套娃下楼,感觉脑子昏昏沉沉。
迎面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卢明。
他面前的餐盘一片狼藉,他的袖口也沾上了污渍。
我便什么都明白过来,也不说什么,拿了些简单的清洁工具,准备去卧室里收拾残局。
“别去。”卢明低声道,伸手拦住我。
他接着直接抓住了我的手,目光沉沉:“她知道了。”
我抱有一丝侥幸:“知道什么?”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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