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入口阴暗潮湿,青苔爬满几节台阶,往里是条幽深小路,烛火明明灭灭,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武罗城城主府地牢,历来只关押罪大恶极严重威胁本城安危之人,而现在,这里只有一名囚犯。
“周穹,私闯禁地滥杀同族,你可知罪?!”狱卒厉声喝到。
刑架上的囚犯轻轻抬头,露出一张饱受折磨的憔悴面庞,重刑加身,狼狈不堪,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算得上漆黑明亮。
这副模样任谁也认不出这竟是三月前还在城中颇具声望的少城主候选人之一。
“知罪?”嗓音嘶哑,每吐出一个字都好似含着刀子,周穹却笑了下,发丝黏在脸侧,瞳孔中映着壁龛跳动的烛火,光影幽幽,鬼气森然,“周穹何罪之有?”
每一个字句都含着笑,轻飘飘的,却又仿佛沉重到足以压垮一座山。
“你!”
“少城主。”
“见过少城主……”
她这副态度惹得狱卒气急,正欲动手,却听见身后的动静,立即放下东西行礼:“见过少城主!”
地牢空间并不开阔,在几名不速之客到来之后显得尤为逼仄。
几名侍从拥簇着一人,那是一名年轻男子,外形极为出色,似乎带着胡人血统,高眉深目,瞳孔如一湾深邃的湖水,身形挺拔,衣着华贵,领口用金线勾勒羽箭,每一个细节都在彰显其非凡的地位。
视线扫过染血的刑具,最终停留在犯人血肉模糊的十指,男子忽然开口,声音难辨喜怒:“你们用了私刑?”
“少、少城主,这是规定,擅闯禁地者废去双手……”狱卒答道。
“……”
空气静默一瞬。
被称作少城主的男人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久久无言,反倒是周穹见了熟人,竟乐得打个招呼。
“真热闹……恭喜啊,少城主,过不了多久就应该称呼你为城主了。”
没有多少讽刺,仿佛只是发自内心恭贺旧友升迁。
少城主却面色一变,在随行者惊恐的视线中猝然上前,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其粉碎:“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闯禁地!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认罪?!”他咬紧牙关,双目几欲喷出火星。
“你这副样子像是要吃了我。”周穹低低笑了声,盯着他的眼睛,难掩桀骜:“可我就是不认罪,你又能怎么样?”
啪!
啪啪!
九骨鞭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钩连起皮肉,几鞭下去就是血肉糜烂、深可见骨的伤痕。
“今有罪者周穹,擅闯禁地滥杀同族,人证物证均在,拒不认罪,今废其双手,重刑加身,枭首以示众……”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方才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云翻涌,而后暴雨如注,聚拢的人群飞速散去,场上就只剩下半死不活的罪犯和行刑的刽子手。
“行——刑——!”
是方才那个念卷宗的声音,刻意拉长了调子,在噼里啪啦暴雨中如同一道惊雷。
刽子手举起屠刀,却被闪电劈得一歪,霎时吓得腿软跌下台,口中念念有词。
“冤案!必是大人您心中有冤呐……”
台上,隔着数不尽的珠帘雨幕,只依稀能看见一个穿着囚衣的人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暴雨不停冲刷,一下又一下,似要带走那人满身的污秽与血腥。
.
“就这样,城中百姓唯恐人死怨气不散,自发为那位大人立庙供奉,又尊大人为‘少城主’。”
天色渐暗,朔风扑面,寒意顷刻浸入骨髓,此处神庙虽破败,却尚能遮风避雨,依旧是行商赶脚走南闯北之人临时休憩之地。
几名商人围着火堆讲话,引来了另外几人的注意,不一会儿小小火堆旁竟围满了不下七八人。
“想那位少城主也是少年英才,怎么竟一时走上歧途,落得这种地步?啧,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呐……”
“我呸!要我说分明是个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竟能对自己的养父母痛下杀手,死不足惜!”
“……”
“欸,听你说那么玄乎,你真见过?”有人问开头讲故事那人。
“那是自然,当时我正从塞北返回,在武罗城歇脚,就那神庙,修得那叫一个气派,我还特意去拜过嘞!”讲话的是名矮瘦商人,眼中闪烁着精光。
“可我听说武罗城新上任的城主同那位‘少城主大人’势同水火,怎么会容许城中百姓立庙?”
“嗐,你这说的什么话?”矮瘦商人白了说话人一眼,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这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宿敌恩怨,不都是为情……”他拿手比了一对小人,眉毛挑成一团,“依我看呐,新城主八成是对那位大人用情至深,如若不是尸骨失踪,那位新城主必然是要为故人殓尸的,啧啧,这世上的人呐。”
“怪不得,我听说那位大人生前一向放荡不羁,原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哈哈哈哈哈……”
当即笑作一团。
咔,
树枝无故被人折断,发出的脆响没有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角落里,周穹用折断的树枝在地上重重画了圈,她万万没想到吃瓜还能吃到自己身上,还是这种令人虎躯一震毛骨悚然的烂瓜。
矮瘦商人口中故事发生在三年前,内容真假参半。
作为后羿旧族,武罗城向来以弓箭见长,武德充沛,城中无论男女老幼,人人皆可弯弓射雕——城主府尤甚,骑射是每位城主候选人的必修课。
而周穹,正是城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真正天骄中的天骄。
可惜作为商人闲谈故事的主角,周穹不仅被族人诬陷废去挽弓搭箭的双手,更是万人唾骂、众叛亲离,既没有故事中的含冤而死引得天地震动,也没有那般和谐的身后名。
她于行刑当日出逃,从此被迫开始亡命天涯。
到现在,她已经甩掉第七波追杀者了。
那位新城主就像发疯的鬣狗一样,闻着味儿就要把她逮回去绳之以法,至于商人所说的缠绵悱恻,在周穹看来,恐怖故事都不敢这么编。
隔夜饭都要yue出来了。
作为一个逃亡者,周穹时刻保持着低调与警醒,吃到烂瓜之后就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环境上来。
北风从破庙的狭小缝隙中潜入,商人急忙护住火堆,生起炉灶,混合着热气的食物清香很快逼退寒凉,热汤嘟噜声,瓷碗碰撞声,众人满足喟叹声,门外马匹嘶气声,树叶簌簌声,每一处细微的动静都在观察范围之内。
周穹四下环顾,视线倏然落在角落处一名男子身上。
乌发如瀑,白衣出尘,垂眸静坐神台之下。
她在进门靠边的地方,商人脚夫聚在西面背风处,这名男子则独自占据着神台右侧的角落,期间并未同人有过交流。
满室昏暗嘈杂,不可动其一分。
庙已破败,供台积蓄厚厚一层灰尘,值钱的事物早被人哄抢一空,神像金身剥落,面目损毁大半,只在火堆光影中映出一双慈悲眼。
眉目微敛,悲天悯人。
周穹心念一动,再看向那名男子,恍然竟以为是神明临世。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那人的眉眼轮廓在那一瞬间竟然像极了台上的神像。
许是她视线停留的时间过长,那白衣男子抬头,冷冷淡淡投来一眼。
周穹反应过来,飞快冲人眨眨眼睛。
男子愣了下,而后挪回视线,不再搭理她。
平白讨了个没趣,周穹索性举过一旁的草帽遮在脸上,枕着双臂休憩。
最后一口热汤就着故事下肚,商人们吃饱喝足,简单收拾后便三三两两聚作一团,各寻了地方睡下。
火堆挑小了些,在夜里燃烧着,时不时发出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除此之外只有几道起伏不一的鼾声。
神台边,那名白衣男子默默起身,墨发逶迤而下,堪堪及至脚踝,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
世上很难找到这么一副完美的皮囊,眉目温和,双瞳却是罕见的银灰色,看人时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鼻梁高挺骨相绝佳,唇形优美而唇色浅淡,透着几分苍白病态。
更难得可贵的是他身上那股出尘的气质,冷寂却又不尽然,像一湾流转于山色湖光之间的明月。
——涟漪轻晃,池中月碎,可望而不可即。
周穹的错觉不无道理,实在是这名男子的确不似凡人。
而此刻,不似凡人的男子略过周围,径直走到周穹身前,思忖片刻,又半蹲下|身,伸出右手食指。
冷白修长,根根如玉。
极细的银色光芒从指尖升起,探入周穹体内,先是一两股,后面愈来愈多,直至将她整个人牢牢包裹。
无数记忆碎片随着银光传入脑海,男子略去大部分无关片段,注意到了藏在最深处的几枚碎片。
其中一枚泛着血红,表面缠绕着锁链,里面存放着主人深深埋藏的往事,男子停顿数秒,眉心微不可察地聚拢。
另一只手双指并拢抵在额间,默念口诀,下一瞬,奇异的银白辉光自他身上升起,一枚碎片径直朝他飞去。
碎片上裹挟着丝丝黑气,黑气与白光相互碰撞,震得小片空间扭曲,竟颇有几分兽类针锋相对彼此试探的意味。
几息之后,碎片尽数散去,男子撤去身上的术法,那一丝黑气却慢悠悠落到周穹面上盖着的草帽上。
昂首挺胸,像一头斗胜的雄狮,牢牢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上,轻蔑地注视着无能的入侵者,而后才慢慢隐去了踪迹。
男子深深望着地上的人,口中轻声:“奇怪……”
好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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