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商人脚夫急着赶货,几乎是天一擦亮就匆匆动身,周穹醒来的时候,庙里只剩下她和那名白衣男子。
对方依旧是昨日那副姿态,连衣摆下垂的角度都不曾变过。
身旁放着条黑色木棍,棍身隐约泛着光泽,棍顶崎岖宛如龙首,是恰能够一手持握的大小,她撑着木棍起身,一边打了个哈欠:“喂,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那名男子终于动了一下,神情比之昨日似乎略有缓和:“你也没有。”
“那你是在等我吗?”
周穹支着木棍走近,再次打量起对面的人,视线下移,忽地一顿,而后调笑般开口。
“哦,原来也是只病猫。”
走进了才发现,原来这人膝盖往下竟是一片血红,血水洇湿了蒲团,因为角度问题,在她原来的位置只能看到那座半人高的神台。
血迹已经半凝固,或许是昨夜伤口破裂,白衣同血肉粘连,看一眼都觉得牙疼。
就这样,这人竟然还是跪坐着的。
周穹摸出块梆硬的饼子嚼了起来,边嚼边觉得人有病:“你就这么跪了一整夜,不怕废了?”
说这话也没指望得到回应,她又将那块饼子折了一半,象征性地询问了下:“吃不吃?硬得跟铁坨一样。”
男子默默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数秒,就在周穹准备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却见对方艰难挪动身体,冲她颔首:“多谢。”
“……”
她不知怎得发出声哼笑,又走进几步,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喏,先含一小口,软了再咬,不然咯牙。”
男子依言照做,小口小口啃着粗糙的饼子,除冷淡外竟多了几分乖巧,仿佛一捧新雪于春日消融,化作涓涓流水。
周穹几口吃完饼子,懒懒支着下巴,因为许久不曾同人交流,哪怕是再不爱说话的人也会变成话唠。
于是她的话不仅多,而且莫名其妙,说着外面树上几只吵闹求偶的鸟儿,又说今天天气不错适合躺着晒太阳之类。
她自顾自说着,也不在意身旁的人是否会回应。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太阳高悬,飞鸟去巢,蜿蜒道路上尚能看见几点黑色人影,深秋树叶金黄,风过时簌簌轻响,林间依稀有事物折射出细微反光。
谈天说地,话题很快又落到这间神庙上。
周穹叼着根草芯子,一字一句辨认着额上的字迹。
“通灵万物语,化解世间嚣。”
“看来这庙里供奉的倒是一尊智慧神仙,只是原形应当不是人……”她侧头望向别处,半是无聊半是好奇,故而并未注意到男子一瞬间变化的神色。
男子扯了扯沾血的衣摆,问道:“为何?”
周穹也没看他,吐出草芯子,却只是摇头:“现在的我很累,并没有兴趣解释。呐,如果有缘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倒是可以考虑告诉你。”
态度熟稔,活像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而不是仅仅萍水相逢、连彼此姓名都不知道的江湖过客。
也正是如此,周穹不吝于画个大饼。
男子望着她,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万物的银瞳里油然生出几星疑惑:“你是谁?”
你是谁?
这算什么问题?
周穹随便敷衍:“路边乞丐,街头艺人,三教九流,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
男子张了张唇,正欲说什么,空气中忽然荡开一丝奇异的波动。
“小心。”
提醒尚未出口,身旁懒洋洋的人气势一变,出手如电,木棍一提一挡,随即响起金属碰撞之声,一枚半环形飞镖飞速旋绕在棍身。
周穹拈起飞镖,细细观摩片刻:“好精致的暗器,这个锻造工艺……”她顿了顿,诧异地得出结论,“皇城银甲军?”
“来找你的?”
她看向男人,脸上神色几变,最终缓缓露出一丝笑,诚恳道:“打扰了。”
什么人呐这是?!
话落,几道强大阴冷的气息临近,霎时将此间天地圈成了天罗地网。
暗处走出一队人马,皆着黑衣,唯有领头之人银甲弯刀、铁盔遮面。
银甲人无视站在一旁的周穹,径直朝白衣男子躬身一拜,银甲之下不露一丝肌肤,态度恭敬有余:“大人,请随我等回去。”
白衣男子垂眸:“此事与旁人无关。”
银甲人声音冷肃:“城中有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大人还是不要为难在下。”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凑近,对着周穹亮起了刀尖。
而后者身体快于意识,翻动手腕将先前那枚飞镖弹出,干脆利落地完成一次反杀。
“呀,手滑。”周穹歉意道,拄着棍飞快往出口奔去,“几位有事先聊,不用管我!”
“听这位公子的,我只是个过路人。”
话虽如此,城门之殃却不是那么好躲过的。
银甲人只一抽刀,霎时光芒大作,搅起的余波将周穹活活震飞,整个人成大字摊在墙上。
噗——!
内脏碎裂,肉沫混着鲜血一齐喷出,女子烂泥一样从墙上滚了下来,落到地上,溅起无数灰尘。
刀尖直指头颅,银甲人像一具没有感情的人形兵器,恭敬而冷漠地重复了一遍:“大人,请随我等回去。”
说着,刀尖没入地上人皮肉,无声威胁。
飞来横祸的周穹:“……”默默压下了要命的咳嗽并怒骂了三百声有病。
此时,白衣男子终于动了。
他从蒲团上起身,银瞳划过一丝疑惑,冰雕雪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出口就是拒绝:“不要。”
周穹:“……”
她有一瞬间的傻眼,这人浓眉大眼的,怎么开口能说出这么冰冷的字句?!
那你一开始叫个什么劲儿呢?
她的命不是命?!
见人质已经失去了作用,银甲人毫不迟疑,手起刀落就要斩下周穹的脑袋。
白衣男人直起身,面庞因为这一个动作又苍白了几分,隔着数步的距离注视着面前的惨剧,天赋神通使得他能够清晰看见濒死的女人身上探出的一缕黑气。
熟悉的,恶意的,一闪而过的。
他本能地感到排斥。
电石火花之际,一只手截住了刀刃,抚住刀身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却被缠绕在黑色布带里,那层布很长,纯然的黑色密不透风地裹缠到半截小臂的位置。
即便如此,依旧能够看出这是一双习惯了弯弓搭箭生杀予夺的手。
往上,手的主人随意擦去脸上血迹,眼中隐隐含着一丝无奈。
“都说了我只是个过路人,你又何必如此霸道?大道朝天,我又不曾碍着你,都是萍水相逢之客……”
周穹幽幽叹道:“怎奈何此君不听人言。”
言罢劈手夺过弯刀,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柄半人高数斤重的弯刀在她手中如臂指使,裹挟着劲风直直劈向银甲人。
锵——!
金属相撞激荡出火星,纵有甲胄护身,银甲人还是被这股巨力撞飞数米,呕出一大口血,众手下见状纷纷对着周穹亮起了兵器。
“杀!”
浓稠的腥气在神庙中迅速弥漫开来,白衣男子眉心聚拢,面露不适。这些人多半受了命令,来来往往的刀光剑影都有意无意避开这人,硬生生在此地开辟了一处净土。
周穹将弯刀插进一人身体,而后将尸体往后踹,将预备偷袭的两人撞飞开,顺势将之前落在地上的拐杖勾起,余光瞥见一点寒光。
淬了毒的暗器不过发丝大小,速度迅即若雷霆,白衣男子身形摇摇欲坠,抬起的瞳孔中隐约透出一线白光。
随即腰身一紧,他被带得旋转半圈,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好,我们的账待会儿再算。”
白衣男子抬眸,只见那个方才话很多的女子正一手夹着发丝大小的暗器,一手则捏着拐棍末端似笑非笑望着他。
一身张扬洒脱,一身破败布衣,眸如点漆,脸上、身上溅落星星点点血迹,看人时天然带着笑意,五官凌厉妖异,越看越有一种触目惊心之美,却也因此显出几分叫人目眩神迷的邪性。
肤色是极富生气的麦色,那是不论寒暑、日夜辗转历练所就,裸露出的肌肉线条紧致,每一寸都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墨发松松系在身后,像一头矫健敏捷的猎豹,将优雅与暴力完美糅杂。
顶端的龙首形弯曲则撑在他腰上,话音刚落,那名女子便移开拐棍,气势收敛,又是一副有气无力的颓丧模样。
反倒是他未能适应忽然松懈的力气,身形几经摇晃才堪堪稳住。
地上堆满了尸体,断肢残骸,死状残暴,唯有银甲人还留有一口气,靠在墙边嘶嘶喘动,隔着铁盔犹能看出惊惧:“天生巨力,残暴不仁……你是……”
经过一场杀戮,有血溅上神台,神明端坐高位,半边脸上溅起猩红浓稠的人血,脏污不堪;另半边脸则迎着破败屋顶泻下的一线阳光,高贵圣洁。
半是修罗,半是尊神。
冷眼看着世人。
周穹将暗器随手一扔,最后看向角落里进气多出气少的银甲人,面上露出一丝起到好处的谦逊,微微颔首:“是的,我是。”
银甲人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怪声,视线游移,而后竟如回光返照般疯狂扑向白衣男人。
“誓死遵守主人之——”
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长棍粗暴捅穿喉咙,银甲人倒摔在地,铁盔摔落,露出底下一张畸形可怖的脸。
“第三次了。”
周穹收回拐棍,随手将血擦在男人白衣上,嫌弃道:“你个扫把星。”
“喂!等等——”
“你别倒啊!”
“……”
被骂作“扫把星”的男人先是一怔,随即看向她,而后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徒留周穹在原地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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