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伤了?”
白衣男子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对着周穹说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对啊,这么大个血窟窿你才看见。”后者指着伤口不明所以,察觉到对方陡变的神色,语气上扬,“怎么?有问题?”
她迅速复盘方才的战斗,又思及银甲人临死前的失败反扑,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便听到男子隐约有些绷不住的声音。
“共命之契,生死相随。”
男子缓缓抬头,牙根发紧:“方才你我血液交融,契约已成。”
“??”
经过发散的血腥味依旧浓郁到呛人,男子强忍不适,脸上却比之方才多了几分红润肉色,他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周穹已经扣好草帽,拎起手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发一言,背影却分明透出三个字:唬鬼呢?
银瞳浮现一丝懊恼,男子起身,从满室狼藉中找出把还算干净的短刀,用力攥在手心,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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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气温偏低,尸体虽不至于发烂发臭,周穹却没有在垃圾堆里久留的习惯。
天色沉沉,雨下得猝不及防,从绵绵雨丝到暴雨倾盆也不过数息。雨水溅起尘灰,又有更多的雨滴将飞扬的尘土层层包裹,雁鸟低低盘旋,幽怨的嘶鸣隐在雨声中听不清晰。
“好大的雨。”
周穹运气还算不错,寻到一处山洞用以避雨,角落里还有昨夜过路人留下的火堆和干树枝。
很快生起火,周穹用木棍将火挑大,盘着腿烤火,火光明明灭灭映在她的眼底。
手上湿透的布料摩擦带起细密的痒意,周穹皱着眉一圈圈解开缠手的布带,随着她的动作,手上的肌肤逐渐暴露在火光中,莫名令人心神一悸。
纵横交错的伤疤遍布整只手,有的地方深刻见骨,伤口流着半凝固的黑血,手指骨节形状细看有几分不自然,那是被人生生碾碎又强硬拼回去留下的痕迹。
“筋骨俱裂,你这双手废得彻底。”当时,名满天下的神医对此也只能叹气,“以我的能力只能使你行动无虞,至于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神医头疼地拨弄着算盘,一声哀叹消散在飘荡的雨丝里。
周穹回神,试探性地攥紧拳头,仅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使得伤口崩裂、鲜血直流。
这种困窘可怜的境况,任谁也想不出她几个时辰之前大杀四方的样子。
“废物。”她轻啧了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既然跟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周穹摩挲着掌心渗血的刀伤,痛觉鲜明,她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对着洞口扬声道:“等我请你吗?”
“共命契约往往签订于主人与兽宠之间,一经契成,非死无解。”
男人声音清冷,夹杂在嘈杂秋雨中又多了几分韵味,白衣浸湿,膝盖以下晕开大片血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独自立在洞口岩石的阴影下,墨发粘连身侧,身形萧索宛若幽魂。
偏偏容色极佳,执着难缠,怎么也该是个凄厉艳鬼。
“主人,兽宠?”周穹捕捉到几个诡异字眼。
她眯起眼,看向男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男人行至近前,走下的每一步都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色痕迹,雨水混杂着道路污泥,白衣下摆脏污不堪。
“这是人族发明的契约,本意为同生共死,祸福相依。然而七百年前,灵兽出世,人族以此为镣铐,强行与各方灵兽契约,强占气运,剥夺生机。”
“此举很快遭到了灵兽一族的报复,夔牛降下雷霆,赢鱼召来洪水,旱魃牵动气象,地龙翻身,人族大难,天地生机几近湮灭。”
男人只言片语中描绘出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而后一英雄出世,以雷霆万钧之力稳定灾祸,同灵兽族订立盟约自此井水不犯河水,灵兽族退居海外仙山,人族休养生息,振兴中土。”周穹笑出声,不置可否。
“你说巧不巧?我困窘之后终日浑浑噩噩,过往几乎忘却,只有《通史》中这一段记得尤为清楚,大概是三岁时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
这是在讥讽男人说的这段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历史。
“并非如此,”男人道,“当年事几多惨烈,怎会是史书上几行字能够说得清楚的?”
“往事如何与你与我并无干系。”周穹一摊手,又准备躺下,而男人接下来的动静却令她瞳孔收缩,动作僵住。
只见男人伏在火堆旁,从他身上散出华光,逐渐笼罩周身。
在一片令人惊咋的光华中,属于男人的身形拉扯、虚化,复又凝实,化作了一头四足异兽。
通体雪白,身如狮虎,毛发微长,银瞳淡漠圣洁,额生双角,只是一角自根部折断,断口不住地滴落着金色液体。后足重伤,血液浸湿毛发,身上狼狈不堪。
怪不得这人会是那么一副样子,周穹暗道。
异兽低着头颅,口中发出奇异的吟唱,声音幽远,仿佛声声呜咽哀泣。
一轮阵法升腾而起,金色光晕将一人一兽笼罩在其中。
除去开始的惊诧,周穹倒还算淡定,静默看着脚下变化繁复的阵法符文,心底一沉。
异兽口吐人言,存留的那只兽角抵着周穹,声音渺远如隔旷古:“共命之契……”
“生死相随。”
脑中浮现出四个大字,周穹几乎是下意识念出声,等到反应过来时阵法早已闭合,契约彻底激活生效。
“巫熠。”
这个名字伴随着各种信息自然而然跳入脑海,周穹神色复杂:“史书记载当年因契约惹出的种种祸乱,后人早已将其废除,如今竟能重现。”
名为巫熠的异兽眸光闪动,转而变回了人形:“这一契约在缔约双方之间形成纽带——祸福相依,生死相随。”
他取出匕首,对着掌心伤口再次划下,下一秒,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口出现在周穹身上。
“……我去!”她嘶嘶吸着气,面色狰狞一瞬:“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演示了。”
转往手上刺是怎么个事儿?!周穹严重怀疑这人在打击报复。
巫熠盯着火堆,露出清冷孤傲的下颌线。
“祸福相依,互为供给。”他撩起裤管,示意看周穹看自己已经大好的伤口:“一般情况下是强者补给弱者,伤害相同、寿命共享。”
现在的情况很显然,他是被供给的那个。
“总之在契约存续期间,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周穹一言以蔽之。
第一次感受到了事情的棘手。
她心道契约什么不好,就他们俩这一伤一残,身后全是追兵。
这算什么?
手牵手亡命天涯?周穹被这比喻弄得忍俊不禁,又看向男人:“白泽达知万物之情,我不信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语气略有深意。
“白泽与麒麟并称祥瑞,早年助人皇平定祸乱,受人间香火供奉,积岁成神,后不知所踪。”周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笑得明显不怀好意,“看你这副模样,混得可不算好啊。”
“……”
“彼此。”巫熠冷眼启唇,似讥似讽,“比众叛亲离有家不得回还是要好上几分。”
雨声减缓,洞穴之外是望不见底的黑色,仿佛暗中蛰伏的猛兽,投来窥探觊觎的注视。
心口猛猛被插了一刀,周穹笑容僵住,气势变得危险。
巫熠银瞳闪烁,赶在危机爆发前一刻扯回了话题:“天南路为天下咒术发端,或可一试。”
共命契约虽有契约之名,本质却为咒术,以灵器为引,鲜血为媒,强行将两者命数、气运捆绑,施咒时无声无息,是一门既霸道又邪门的咒术。
而天南路,且不论其地处毒瘴之地虫蚁遍布、鬼魅横生,单就距离北冥城的距离,便是十万八千里。
简直堪比从东土到西天。
周穹:“就没有简单高效一点的?”
生起的焰火将身上烤得暖融融,她半眯起眼睛,将干透的黑布重新缠在手上,昏黄侧影莫名显出几分柔和。
她的问题纯粹是鸡蛋里挑骨头,出乎意料的是,巫熠竟然点头:“有。我死,或者你死。”
“……然后契约发动双双殉情?”周穹扯紧布料单手给自己系了个蝴蝶结,对着男人重伤未愈的膝盖狠踹一脚。
她面无表情:“呀,脚滑。”顺带碾了碾。
巫熠不语,只是默默白了脸。
周穹弯腰,亲自替人拂去额头上的冷汗:“疼不疼?”
男人肤色苍白如纸,唇瓣却糜烂不堪,红与白的对比分外鲜明,仿佛梅花落在雪地里,秾艳逼人。
周穹用手指轻佻地蹂躏着男人的唇瓣,又问了一遍:“疼不疼?”
语气是和动作所不符的温柔——温柔到不可思议,令人无端想起裹满蜜糖的刀刃,明晃晃坦露着恶意,却又笃定人无法拒绝。
巫熠偏开头,身躯颤抖发红,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疼不疼……
他莫名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周穹笑了下:“我是不是说过,要和你算账?之前在庙里,你是故意把我抛出来的?用我来分散注意,好自己溜之大吉?”
话锋陡然一转,她明明是笑着的,却无端透出几分狠戾凉薄。
“……是。”
神兽在某些方面比人类要坦荡得多,巫熠大方承认自己的小心思,只是话才出口,就被周穹掐住了脖子。
“我倒不介意被人算计,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讨回来。”周穹收紧力气,在对方脸色涨红快受不住的前一秒收手,声音低哑。
“乖一点,毕竟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嗯?”
圣洁的神兽连濒死发出的喘息都带着令人心折的美感,压抑的呛咳化作闷哼,眼角沁出泪珠,在火光中折射出绚丽光芒。
巫熠浑身发抖,像一尊破碎的白玉瓷器,冰冷剔透,连回应也尤为惨白。
“知道了。”
夜雨彻底停歇,空气中混杂着雨后泥土、山石、草木的芬芳,山洞里仍能听到不远处林间传来的动物的嚎叫。深沉的黑暗里逐渐透出微光,雨后天空愈发明朗,天狼星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芒,于群星间傲然睥睨。
武罗城,城主府内一片阴云罩顶,众人噤若寒蝉,华服青年手持长弓,望向深邃苍穹,眉宇较之前多出几分成熟。
下属单膝跪地:“请城主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必能将人捉获!”
“这话你已经说了第七次了。”青年城主挽弓拉弦,面无表情望着天上星,立即有人送上羽箭。
嗖——
弓弦震颤,羽箭划破空气,那抹白色流星般划向远处。
下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
很久之后,城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下次就别让我听到了。”
“是。”
南朝梁《宋书·符瑞志》记载:“泽兽,黄帝时巡守,至于东滨,泽兽出,能言,达知万物之精,以戒于民, 为时除害。贤君明德幽远则来。”
(黄帝有一次巡狩到东海海滨,泽兽出现,能说话,通达知晓万物之情理,用以告诫百姓,为当时社会除害。贤能君主圣明德行幽深就会来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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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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