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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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窗外遮雨棚滴落雨水,白一翮从一场梦中惊醒,胡乱抹了把发根渗出的汗液,狠狠咽了口唾液,他面露恐惧,吞咽声明显。

周围一切都黑暗,而他也陷入黑暗里。

梦中那张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出现频率异常高,几乎成为影响他睡眠质量的噩梦。

他烦躁地把发烫的手机甩向一边,并狠狠地砸床,整个卧室萦绕着他发泄的声音。

不断地碰撞、循环往复,成为无边黑夜的里恶魔。

他这间卧室是家里隔音最好的一间,所以他才在凌晨时分这样肆无忌惮。

轻悄悄打开卧室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光洁的地板水波一般倒映着窗外的一点点光亮,他一直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侧头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雨下得很大,并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伴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轰鸣雷声紧随其后,整个客厅亮堂了一瞬间,很短的时间,却足以让他看清电视上方最显眼的全家福。

全家福之前是四个人,在白柚出事以后,那张旧照片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被换下,替换上这张新的,其乐融融的全家福。

实际上,要不是父母好面子,要在亲戚朋友面前扮演好父母的角色,之前那张全家福,他们也不会让白柚出镜——她是这个家里的边缘人物。

明明白一翮只比白柚小一岁多,但白一翮很晚才意识到父母的偏爱,而作为几乎得到全部爱意的人,恃宠而骄,有恃无恐,在外面惹了祸端还要让姐姐挨打。

父母的陈旧思想早就已经根深蒂固,他们眼中的女儿是无用的废铁,即使她总是名列前茅;而儿子无论怎样都是家里香火的继承人,未来社会精英,国家栋梁。

依稀记得白柚也反抗过,可她由于长期吃不饱而导致身体薄薄的一片,感觉风一过来就会将她掀倒,白一翮记得她倔强地哭泣,强忍着上涌的情绪,理智地说出那些不公的待遇时,她脖颈处冒出的茁壮的青筋,和父亲一巴掌盖过去,她一头撞在墙壁上时眼里倔强的光芒。

他有时候很讨厌姐姐,因为姐姐总是待在房间不出来,他想找她玩,一起看动画片,去打游戏机,想和她变得亲近一些,但她总是将他拒之门外。

但姐姐也很好,白一翮总是闯祸,请家长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这时候他就会撒谎让姐姐去帮他解决,明明年龄差不到两岁,白柚总有独当一面的力量,还会在每次回家路上跟他讲道理,他一度觉得“父母是孩子最好的启蒙老师”这句话是放屁,因为父母无尽溺爱他,姐姐才会教她一些道理,打架后会边心疼地掉眼泪边帮他处理伤口。

两个小孩子总是被丢在家里,白一翮顽皮吵闹,白柚就细心地跟在他身后为他收拾烂摊子,那个时候白一翮谁的话都不听,越听脾气越暴,但姐姐温和的话语响起时,他就瞬间乖乖的。

记忆里很深的一件事,是父母对快要上初中的姐姐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自生自灭好了,女的学得好不如嫁得好。”他们不再让姐姐上学了,那是白一翮第一次见一贯冷静的姐姐失去了理智,拨浪鼓似的摇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与委屈。

后来,还是因为姐姐成绩好,被英格中学免学费并发放奖学金特招进去的。那之后,姐姐回家次数更少了,白一翮只能远远地看她,想念在扭曲的家庭里逐渐演变成讨厌。

白一翮记得那年英格中学的优秀毕业生里有她的名字,红色的海报大张旗鼓地张贴在明显的校门口,显得喜气洋洋。他很开心地发短信,说想为姐姐庆祝,但父母说让她死在外面好了。

白柚的房间是家里除了卫生间外最小的一个屋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杂物间。

推开那扇木质门,伴随着移动时发出的嘎吱响声,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落雨声在这间屋子仿佛放大,雨滴落在遮雨棚上噼啪作响,打开昏黄的顶灯,眼前的画面便清晰起来。

爸妈有记录白一翮身高的习惯,在进门的墙壁上刻了一道又一道。白柚也想拥有,所以她在自己的房间为自己测量身高,学着样子刻在墙壁上,那最后一道划痕,后面标注着165cm。

她不敢吃多,身形瘦弱,不知道是怎么长高的。

白一翮看着那一道道用力刻下的痕迹,突然觉得她近在眼前。

这里堆满了杂物,掩盖了这间屋子本来的面貌。屋内的光线来源于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用一片破布遮挡。

一张单人铁架床,一张从学校废品站搬回的旧桌椅,便占据了这个房间的大部分。

淡黄色的墙面上贴着许多兼职广告,日历,还有某大学的招生简章,但占据多数的,是那些歪七扭八的刻字。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却好似过了几个冬天。

这是白一翮在白柚出事后第一次进这间卧室,潮湿、憋闷瞬间席卷了他,仿佛看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抱着膝盖痛哭,深深埋着头,不愿意任何人靠近。

她的悲伤轻薄又绵长,始终深深存在于这间屋子里。

或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他拿出白柚生前如视珍宝的铁盒,就在铁窗下的墙角处,落了层厚厚的灰,他把它抹掉,盒子有些生锈,扭来扭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

“咔——”

刺白的闪电照亮了四处散落的纸片,白一翮把它们拢在一起,一张张看。

一些白柚和朋友的合照,还有一些小贺卡、纸条。

在看到一张脸时,他顿住了。

照片里的颜色稍许模糊,两个青葱少女的笑脸依旧清晰可见,她们两张可爱的脸贴在一起,一起朝镜头比耶。

——那时候的展音还留着剪残了的狗啃刘海。

而后,他看到白柚、展音和韩青云三个人的合照。他们穿着红色的支援马甲,笑起来的脸和柔软,看起来关系不错。

脑子像沉钝的齿轮一样转不动,突然灌入了机油,一次次异常的事件在这里得到了印证。

这些照片里有双人、多人合照,韩青云是里面唯一出现的男生,而那些女孩子看起来美好又鲜活,白柚在她们面前可以露出毫无负担的笑脸,可见她交到了一群很好的朋友。

最后一张,是白柚的单人照,绿油油的背景衬得她那张白皙的小脸更加迷人,穿着英格中学校服,微微歪了下头,淡淡的笑。

这些都是白一翮从没见过的模样。

这张单人照的背后用黑笔写了字,看上去是白柚亲自写的:成为了展摄镜头里第一个模特,好荣幸。

白一翮在那间昏暗又潮湿的房间里待了很久,呼吸时快时慢,表情比以往每一次都认真。

直到雨又渐渐变大了,他才回房间拿手机。

编辑过去一条信息。

白一翮: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看到这条消息时,展音正打算出门,这时候雨比之前小了很多,看上去也不会再变大。

她想不到他有什么话,所以没有回复,把手机揣进兜里,拿了把黑伞,打车去了墓园。

白柚跳河那天,雨一直从凌晨下到了晚上,河水涨了一倍,周围的植被也未能幸免地被淹没。

所以展音几乎对雨天产生应激反应,一下雨,就像患了风湿一般,她会克制不住地想象白柚毫无留恋且失望的脸色,以及她垂直跃下的身影。

不知道她有没有哭,有没有舍不得她这些朋友。

她内心的苦泪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展音身上,成为一个磨灭不去的伤痕。

竖立起一座座墓碑的墓园,被雨水冲刷过,白光晃眼,展音笔直地站在属于白柚的那里。

这块墓碑是当初展音立的,并安排了人员按时进行清扫,几个月过去她再次站在这里,仍旧深感恍惚,总觉得这块冰冷严肃的墓碑,不应该埋没那样温柔的人。

她可以周游于世界各地,或许在哪个秋天数落叶,留恋于某个著名的海边,跟所有人断绝来往,但没关系,她存在就好了,存在是最平淡的幸福了。

没有说很多话,展音本来就不擅长语言沟通,只是最后想到了白一翮。

“原来他就是你说的一一。”

天公不作美,只给了雨公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雨又重新开始洗刷这个世界了,淋得郊区疯长的枝丫沙沙作响。

望过去的天是无边的黑,浓墨且无尽头。

展音倏然皱缩起眉,看着墓碑上无前缀无后续,仅有“白柚”两字的她的墓碑,吐出了沉重悠长的一口气。

她也好想过去,走到那座桥的对面,将一切悲痛都丢弃。

转身离去的时候,角落的草丛边走出来一个身影颀长的少男,他望着展音离去的方向,看了眼白柚的墓。

然后缓缓走过去。

返程的路上看见在雨中奔跑的祝平安,他穿着简单的短袖加格子衫,手上不知道拿了什么,一溜烟跑进了小店。

打着伞走在小区的小道中,绿化带里传来一两声不太明显的猫叫,很轻很轻,在绵长不断的雨声里像是错音一样的存在。

展音慢悠悠地返回家里,等待她的是展天宝端来的姜汤。

下雨打断了祝心逸的家教安排,所以她只能背着书包去医院,由于无法交房租,拖欠久了之后房东将他们一家人赶了出来,现在他们无家可归,只能待在这间多人病房里。

每个床位用隔帘做隔断,她守着妈妈,腿上放着一本书,低垂着头后脖颈的骨头明显凸起。

隔壁床位时不时会传来说话的声音,祝心逸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脑内一片嗡嗡嗡,他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妈妈所在的床位是2号,夹在中间。昨天1号床的病人出院了,看小姑娘经常一个人待在这里,床上的病人一直没有醒来过,她好心地把一些吃食留给了祝心逸。

所以世界上好心人很多的,她也愿意相信好人有好报这条真理。

她没有等来一个亲戚,妈妈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间联系不上,却在六中这次假期的最后一天迎来了安琳琳。

她以为这样一个处处都透露出精致的女孩出生于优渥的家庭,但安琳琳毫不在意地告诉祝心逸,她放学后会打很多工,她会拍摄短视频,所以要靠漂亮来吸引眼球。

而她身边几乎没有支持她的人,唯一的亲人是外婆,年迈也不懂这些。

总之祝心逸很佩服她,能在赚钱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考第一拿学校的奖学金,贫困生补助发给她理所应当。

祝心逸家里出事,只有安琳琳关注到,并且给予帮助。

但是这一次,作为班长的安琳琳,带来了全班人的捐款。

祝心逸平时在班上存在感很低,也没有什么朋友,同学和她最大的交集可能就是作为语文课代表的她去收作业时,对方请求她晚点收。

所以得知那是什么的一瞬间,眼泪就止不住地夺眶而出了。她双手捂着脸,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眼泪通过指缝流出。

为了不让祝心逸那么难堪,安琳琳特意将捐赠的时间定在了祝心逸去拍团员视频的时候,那时候放学铃都打了,同学们都默契地佁然不动,等祝心逸身影不见,才一个一个安静地上来捐赠。

那些钱有些揉得乱糟糟,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每个数额的都有。安琳琳把这些钱全部交到祝心逸手里,并安慰她,告诉她安心陪伴妈妈,学习上落下的地方,她会帮她补上。

祝心逸接过那一笔蕴含着无数祝福的钱,都能想象到平时活蹦乱跳的一群调皮鬼,怀着怎样郑重的心情,严肃认真的把自己零花钱的一部分拿出来,填进爱心箱里。

她在泪眼朦胧中说谢谢,又听到安琳琳说,最近学校也在组织捐款,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温暖。

“会好的。”

“朝前看。”

“一切都会过去。”

无情的暴雨击打着整栋楼,两个小女孩互相拥抱取暖。

其实安琳琳很小就没有了妈妈,她唯一感受过的亲人的爱来自于外婆,所以类比一下,如果外婆躺在这里,她不一定能比祝心逸坚强,也一定渴望外界帮她一把,哪怕给她一个小小的拥抱。

晚上,街灯渐次亮起,祝平安打包两份素面回病房。

吃饭的间隙他一直回复手机里的信息,祝心逸喊他几声,他都没听见,仿佛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可是他什么都不曾跟她提起过。

祝平安最近总是晚饭后出去,夜不归宿,第二天又回来,所以这一次祝心逸决定跟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下楼后,她躲在大柱子后,看见祝平安站在路边的摊铺旁,正把手机放在耳边听电话。

没过几分钟,一辆看起来十分昂贵但祝心逸叫不出名字的车横在祝平安面前,带着一丝霸道。

只见那辆火红的车上下来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披着一件褐色大衣,里面是包臀长裙,手在祝平安胸前慢条斯理地游走着,下一刻吻了他一下。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祝心逸仿佛能听见那“啵”的一声。

随后女人拉着他坐进后排,车子扬长而去。

祝心逸很想追上去,看看他们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但是心底的声音告诉她要相信哥哥,而且打车需要花钱,他们现在很缺。

祝心逸梳理着心绪,快速上了楼。

未来会来,过去也一定会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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