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子突在厉地凭着多年前布置在那里的暗线，杀了厉地当政的厉伯，取而代之后拥有了自己新的地盘。消息传出，各方哗然。
允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政权迭变本就是朝夕之间。和允有着相同想法的还有宋国。宋君冯当年助子突登位，勒索了郑国大量土地、财物，和郑国从恩人变成仇人，这几年打得不可开交。
如今子突被驱赶，子忽复位，宋君更加惴惴不安，担心子忽一旦稳定局势，首先发难的便是他宋国，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卫国国君朔表面上处处以齐国马首是瞻，可心里亦担心齐国和郑国再度联手后越来越强大，那时卫国便会从齐国的联盟慢慢沦为附庸，回到几年前的境地。所以当子突派人找到朔时，他没有拒绝，左右逢缘曾是他父亲的策略，如今看来，确是卫国生存的良方。
子突当初逃离的时候，带走了郑宫大量的奇珍异宝。如今为了复位，他不得不忍痛拿出部分送到鲁国、卫国、宋国，三国相约在宿地相见，策划进攻郑国，护送子突复辟。
十一月正是天寒地冻，但允仍然要亲率部队参与子突的复辟之战。这几年，他已不再惧怕战争，甚至开始享受战争的滋味。无论是诸侯之间还是一国之内，真正的掌控，从来都是从兵权开始。
自己刚登基时为何要仰国内大臣鼻息，连颁布一个小小的政令都有人站出来反对？齐王为何刚登基就有如此威望？这些年，他愈来愈明白如何坐稳一国之君的位子了。
允走了，鲁宫在冬日的肃穆下变得愈加安静。允这次出行依然带了同，婉庆幸友年龄尚小，每日围绕在左右可以占据自己的时间，缓解日子的苦闷。自从夏日从艾地回来后，婉的情绪越来越低沉，这点连阿娇都发现了。
“夫人，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妥，连累您心绪烦闷？”阿娇忍不住问道。
婉诧异地说：“并没有！阿娇，你何出此言？”
阿娇笑笑说：“以前的您在鲁宫，虽然不见得多快乐，可每日读书、女红，偶尔还要出宫溜溜，日子过得有条有理。这几个月来，您胃口小了许多，没有踏出鲁宫一步。那块绣布，若是以前最迟一个月便能完工，如今三个月还没有绣完。阿娇担心您的身子，可否要唤太医来诊一诊脉？”
婉不忍阿娇太担忧，笑着打趣道：“阿娇，我听明白了，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惫懒呢！你放心，我身体无碍，改日我带你们出去逛逛，好封住你这张利嘴！”
直到阿娇退下，婉脸上的笑容才隐退了。从艾地回来后的巨大变化，是她也不曾预料到的。她原以为艾地的那个月夜，不过是她的心魔作祟，是偶尔的脱轨。只要回到鲁宫，一切都会如常。如今她才明白，沙漠中的人，一口水不会缓解干旱，只会让人更渴。而她对允的感情，也正在分崩离析。
回望嫁入鲁宫后这些年和允的感情，从最开始的毫无波澜，到慢慢地愿意交出自己，她也曾经是被他的真心打动过的。
可郎地之战后一切变得不同，后来凤藻宫被烧，她离开鲁宫又回来，她对允的感情变得曲意逢迎，那不过是一个人妻的责任和换取一些利益的无奈。
待到从艾地回来，连执行这份责任对她都愈来愈感到困难。每次允和她亲密的时候，触碰到允有些松软的皮肤，她总止不住回想起月夜下另一个人坚硬的胸膛，那是长年累月练武锻造出的线条。
允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游离，可他要么决定视若无睹，要么决定惩罚婉，他如今对她更粗暴，来凤藻宫的次数却有增无减，似乎只为着自己的欢乐了。
原来这种无望的渴望是如此掠夺一个人的心神，连阿娇都发现了她的异样，她不能纵容自己再这样下去。
这日是久违的好天气，婉打算和阿娇一起去城外解解闷，友咳嗽未好，婉担心外面天寒加重他的病，便留他在宫里。十一月底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有人已经开始在为年底采购做准备。
婉来到自己出宫避难时那个村子里的人常开的铺位，和那些熟悉的面孔话家常，聊聊这几个月的村里的近况，她的心情也难得的舒畅，只是时间飞驰，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光线已变得稀疏，从枯树枝头洒落，只让人更觉冬日的寒冷了。
婉依依不舍地和他们告别，正准备上车返程，突然有陌生人拦住去路，后面的暗卫瞬间跟了上来，正准备拔出刀来，那陌生人拿出一个坠子，下面吊着一块玉佩，朝婉说道：“夫人可认识这块玉佩？”
那块玉佩竟和自己从诸儿身上掠走，如今又日日佩戴在衣服里的玉佩有八成相似，只是自己的玉佩中间是月牙的形状，而这个玉佩中间倒似满月缺了一块。
婉疑窦顿生，这玉佩和远在齐国的诸儿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是凑巧相似还是诸儿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那陌生人看婉沉思不语，说道：“玉佩的主人想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所为何事？”婉问道。
“性命攸关之事。”
婉的眼皮忍不住跳了几下，扰得她更加心绪不宁。
婉转头对阿娇说：“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不必为我担心，不妨事！
那陌生人对暗卫和阿娇说：“冬日天寒，几位可以在集市东头的云来客栈等夫人，待会儿事毕我会送夫人到那里去。”阿娇虽然担心，但婉行事向来细密，无奈只得和那暗卫到云来客栈慢慢等待。
婉被这陌生人领着钻进一狭长的胡同，然后拐进一个精美的院子，婉从来不知这热闹集市后面，还藏着这样一处宅子。陌生人作了个揖，说道：“夫人稍等片刻，我家主人待会就过来。”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水仙竟然这时节就开花了，熏得屋内满室甜香。香气暂时缓解了婉的担忧，她忍不住俯身闻那水仙，这时有脚步从后面传来，婉回头，诸儿站在门口，热烈的眼神正望着自己。婉几乎要站不稳了，怎么会是他？曲阜和临淄相隔千里，他怎么会出现在临淄的闹市？
只是刹那的喜悦，婉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换做客气疏离的表情。
“齐王怎么在这里？”
“我已经在临淄城等了七八日，若这两日再见不到你，我就要闯进鲁宫了！＂
“为何让侍卫骗我说是性命攸关之事？”婉生气自己刚刚心神散乱，一听到他可能有麻烦便如此冒失来到此处。他是一国之君，又怎会轻易落入险境？
“你担心我。对吗？”诸儿的声音里有忍不住的激动。
婉觉得不能在这屋里再多停留一刻，明明他只允许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她不看诸儿朝门口走去，却听见“哐当”一声，门被关上了，诸儿靠在门上，炙烈的眼光环绕住婉，不让她的身心有一丝逃离。
＂你疯了！＂婉的控诉里有遮掩不住的慌乱。
＂我可不是疯了，鲁卫宋三国对战郑国，我原该出现在宿地的战场，却只派了人去支援郑忽，千里迢迢跑到了这里．＂
＂你来做什么？＂
＂我想来问一次，艾地那夜做梦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人？＂这几个月来，那夜的场景反反复复侵袭他的脑海，有时他笃定真的不能再真，有时他又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任由幻梦折磨。
他最后决定还是由婉来破除他的心魔，不管婉让他退回安全距离还是再进一步。
“我不懂你的意思！”婉扭过头，朝水仙花走去，希望花香可以缓解自己的紧张。
“你懂的，你一直都知道。”诸儿朝婉走去。
好像要阻碍诸儿的靠近，婉脱口而出：“我只知道我是鲁国的夫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你是齐国的君主，万众期待的新君。”
诸儿叹了口气，自嘲般说道：“这样的话我也对曾自己说过无数遍，可是倚澜亭那一夜后它就失效了。
婉妹妹，我们逃避了这么些年，开始是父王的旨意，再后来是我们心甘情愿的远离。可除了让我们形销骨立，它只不过让我们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几个月不见，你瘦了这么多，你还想骗自己多久？”
诸儿的气息越来越近了，婉霍然走到墙角去，诸儿不再向前，“这屋子方寸之间，你又躲到哪里去？你放心，若你不愿意，我又怎么会向前一步？”
“时间不早了，阿娇还在等我，我要走了！”
诸儿缓缓地打开门，有凄厉的风钻了进来，婉朝门口快速走去，她的意志在崩溃的边缘，她害怕下一刻她便要投向朝思暮想的怀抱。
走出屋门，天空最后一丝亮光即将隐退。从门口到院子的正门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婉的力气如同强弩之末的光亮，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似要被暗夜吞噬。
他千里而来，他们却马上又要分别，这一别或许是诀别，刚刚他说她瘦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明明那么高大的人，看起来却如此落寞。身后有剧烈的咳嗽响起，婉终是忍不住回头，正对上小径另一端那萧瑟的身影。“何时返程？”
＂最迟后日，国内已经好多信来催了！
“保重身体...”
“明日你若有空，可否带我在临淄城逛一逛？我对此地不熟，担心...”
“可以，正好我明日无事。”婉快速打断诸儿的话，她知道那不过是诸儿的借口，刀光剑影里来回穿梭的人，又如何会在临淄城遇险。
＂我明早在鲁宫西南门等你．＂
＂现在寒冬腊月，早晨冰霜未融，在城门外站一会儿，人都要冻僵了！你不必那么早。”
＂那些年为了见你，在冰雪里来回千里的傻事我做得还少么？＂诸儿心里想。“不怕，反正今夜注定无眠。”诸儿自嘲道。
回到宫里，婉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无助而痛苦的女子在烛光里颤抖，那是无声的哭泣。友的咳嗽声响起，声音惊扰了镜子中的人，她的心左右摇摆，人影也跟着晃动起来．她在干什么？若说几个月前的艾地月夜是她酒醉人迷醉，今日集市是她因偶遇未曾防备，那明日为何又要答应诸儿的相约呢？
现在还是深夜，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天亮，渴望再见到他。她究竟是害怕发生些什么？还是期待发生些什么？她分明是把孩子当成她的心头爱，可如今这样不负责任的自己，如果被友发现，该是如何的受伤呢？
翻来覆去中，天很快就亮了。婉换了几套衣服都不满意，最后穿上一套黑色滚了白边的衣裙。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望着婉说道：＂母亲，你今日还要出宫么？＂
婉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母亲今日需要去见一个故人。＂
＂是很好的朋友么？＂友一脸童真问道。
＂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可以和母亲一起去见这个朋友么？＂
婉想了一会儿，说：＂好！今日天寒，那你要答应母亲穿得厚一些。＂这也许是上天冥冥中要拉她一把。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边已经微醺，刚看到城门，婉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车窗帘子，外面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刺得人忍不住哆嗦。出了城门，远远就望见一高高的身影，正张望着城门，看到婉的车子，那人挥挥手，大步朝车子走来，银灰色的大氅在风中吹起，如同婉心中忍不住飞起的喜悦。她打开车帘，跳下车站在那里，脸上又挂上了客气的浅笑。
快走近时，诸儿的灿烂笑容瞬间隐没了，婉的身后有小小的脑袋探出来，拉着婉的衣袖，一脸戒备地望着自己。“你是谁？”
诸儿不解望着婉，婉把那小童拉到面前，抚摸着他的头，说道：“这是我的孩子，你可以叫他子友。”
诸儿细看那小童，眉眼间果然有几分婉的温柔，便蹲下来，伸出手来，说道：“你好！子友。” 友随婉在外面生活过两年，比同更活泼些，也不担心诸儿是陌生人，伸出手来说道：“你就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吗？”
诸儿点头，“嗯，很好很好的朋友！”
友笑了，“刚刚母亲也是这样说的。”
孩子的纯真的笑感染了诸儿，诸儿把他轻轻抱起，笑道：“那今日你也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友也不拒绝诸儿的拥抱，只是觉得面前这个人是如此高大，他的怀抱是如此安全。
车子来到了曲阜城外的沂河岸边，河面已结了厚厚的冰层。曲阜城内有女儿河，素来是百姓平日冰上游玩的胜地，诸儿却嫌那里人多，冰面又不够这里开阔，便带婉来了这里。
婉望着沂河宽阔无比的冰面，叹道：“我嫁入鲁国十多年，只在地图上见过淄河，如今得见，想不到是如此壮观！”
友望着冰面，又激动又紧张，问道：“母亲，你会滑冰吗？”
婉望了眼诸儿，有些羞赧地说道：“我多年前曾经学过些皮毛，现在早已不记得了。”
诸儿看友失望地垂下眼睛，蹲下来说：“你是不是想去下面玩一玩？我是溜冰高手，你愿不愿随我下去玩耍？”
友眼中的期盼瞬间又燃烧起来，诸儿把友举起来，直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朝冰上走去。太阳升起来了，照在人身上，暖融融地驱散了冬日寒意。
或许是为了让孩子感受到冰上的刺激，又或许是为了在心爱的人面前表现，诸儿在冰面上来回穿梭，引得友时而惊叫连连，时而又放声大笑。
不知何时，诸儿已经拉着友的小手在冰面上滑起来了。两个男人一大一小朝她看过来，友骄傲地喊：“母亲，我会滑冰了，原来滑冰一点都不难！” 微风拂面，婉眼中有晶莹泪光闪耀。
时间过得飞快，婉担心冰面太寒，时间太长孩子禁不住，便要唤友上岸。友正玩得得意，哪里肯听话。谁知诸儿在他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乖乖地攀上诸儿肩膀，诸儿带着他上岸了。
三人上了车，友究竟是孩子，玩了大半天，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车内一时变得静谧。婉朝诸儿看去，诸儿眼里满是温柔，她一时有些失神，连忙转过头不去看他，诸儿却一把拉她入怀，吻了上去。婉不敢乱动，怕惊醒了孩子。诸儿感受到婉的挣扎，只得短暂的热烈后又迅速分开。诸儿轻轻地在她耳畔说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下午诸儿又带着婉和诸儿来到和昨日不同的另一个集市，不及昨日热闹，但有几个摊位卖小孩子的玩意儿，看得友爱不释手，不知不觉又买了许多。
冬日的天黑得早，待回到鲁宫城门时，天色已是昏黄一片。友和诸儿只第一次见面，此刻却难舍难分，他问诸儿：“你明天再来看我和母亲，好不好？”
诸儿轻轻摇了摇头：“明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友追问：“你住在哪里？我明天去找你，好吗？”
诸儿摸了摸友的头：“我住在很远的地方，连马车都要行多日，你还太小，寻不到我。”
友突然急切地哭了，婉强忍住忧伤，抱起友朝鲁宫走去。
夜色深沉，友已沉沉睡去。孤独将婉包裹，爬上她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感到烦躁。她穿上厚厚的狐裘，去马厩拉上马朝城门奔去。他早该不在那里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似乎去他停留过的地方呆一呆也是好的。
出了城门，空茫的大地被月色笼罩，月下停着一辆马车，婉踢了一下马背，马嘶鸣了一声，刺破了夜的宁静，车面有人探出头来，是诸儿。婉跳下马，失而复得的狂喜裹挟着她朝诸儿奔去。诸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眼，直到婉撞入他怀里他才知道这一切不是幻想。
绝望混杂着渴望，思念混杂着**，如开闸的洪水将他们淹没。她原以为见了他，只是远远地看过，然后便可以放下。可是如同海水让人越喝越渴，他们越得到越觉得不够。诸儿的汗水和婉的泪水交融，直至两人都精疲力竭。
“那一夜究竟是不是梦？”
“那一夜是我们共同的梦。”
诸儿一路吻下去，怀里的人止不住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诸儿迟疑地从婉的胸前抬头，“你害怕吗？”
婉抚摸着诸儿的胸膛，这是她幻想过许多次的地方，她的唇靠了上去，“不，今夜你我都很清醒，我们再来一次！”
此刻的他们，在千转百折之后，无比清醒地明白自己和彼此的心。
“跟我走吧！回齐国，或者你愿意去的地方。”诸儿轻轻地说。
婉不回答，却问道，“今夜别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嗯！婉儿，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他会像友一样可爱。”
“想我的时候会做什么？”
“跑来见你。”
婉知道诸儿说得全是此生不可能的事，可是她爱听，她需要靠今夜的记忆度过茫茫余生。
诸儿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从十几岁的少年开始，跨过了长长的岁月，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和她的心，此生他不会再放手，哪怕他们的身份犹如银河相隔。
天快亮的时候，诸儿目送着婉朝鲁宫走去，在心中发誓：“婉妹妹，等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