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鲁国的书信终于姗姗来迟。新年新气象,允邀诸儿新年祭祀一毕,便共赴黄地会盟。届时纪国也会赴会,希望和诸儿重释误会,齐纪可以有新的开始。另外他和夫人自前年艾地和诸儿分别又是一年有余,甚是思念。故特此书信,再三肯请诸儿赴会。
诸儿心中冷笑不止,这鲁君真是个不停歇的主。刚刚攻郑未果,现在又不自量力想让齐纪一笑泯恩仇。他正欲攻纪,若借此机会探一探鲁国立场和纪国态度,为后面作战做些准备,倒也许对攻纪有利。
更何况这一年来他想婉都要想疯了,就算鲁君另有所图,有机会能见到婉,一切便都值当了。
随着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诸儿反而越来越不安起来,他想见到婉,又担心婉冷漠以对,毕竟这一年来,他寄给婉的信从来没有收到回复。
允邀婉去黄地,婉却一口回绝了。她知道诸儿绝不会和纪国讲和,更不想届时夹在允和诸儿之间让诸儿为难。去年诸儿离开曲阜后,婉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再和诸儿有瓜葛。
她感到愧疚,对同,对友,一旦一朝东窗事发,自己死不足惜,两个孩子将终生生活在流言和阴谋中。她更不能害了诸儿,她爱他,但正因如此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称霸路上的羁绊。
允未曾料到婉的态度如此坚决,一时竟有些恼怒了:“兄妹相见,本是乐事,夫人这般不愿,却是为何?”
“齐纪鲁三国相会,商讨的是国家大事,婉不愿喧宾夺主!”
允说道:“届时纪夫人也会前往,她是纪君的妹妹,这样整个会盟,一半国事一半家事,岂不两全其美?”
婉一时踌躇,竟不知如何作答。允又正色说道:“齐纪结怨,渊源已深。你放心,此行我不求两国冰释前嫌,只要齐王愿意和纪君坐下来谈一谈,那便是收获了。你和纪夫人平日里来往也颇深,如果纪国国破人亡,她必定余生难安,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婉想到纪氏那张忧愁的脸,心下恻然,允又说道:“同也慢慢长大了,我想带他一起参加这次会盟,毕竟这鲁国最终也要传到他手中。”
婉不再说话,点头表示同意。家国!家国!她的家是身边的允,长大的同和可爱的友,她的国是鲁国。若允希望借她的力去帮助鲁国,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呢?
正月的风仍已有丝丝暖意,但仍不能吹融寒冰。一路上允和同共乘一辆车,纪氏则和婉作伴,旅途倒也有了些新鲜的乐趣。
纪氏嫁入鲁国多年,恩宠一直平淡,早年生了一个公主后,这些年并再有身孕。她和婉嫁入鲁国时间相近,纪氏又刻意亲近婉,这些年倒一直来往不断。婉见纪氏颦着眉情绪不振,一心想缓解她的心情,笑着说:“眉公主过了年也有十三了吧,大王可有给她物色如意郎君?”
纪氏说道:“眉生来乖巧,唯独婚事上自己固执得紧。她不愿外嫁,只想在国内寻个好人家,她说这样离我也近些。大约是我自己的经历没有让她对婚姻升起信心吧。还好鲁国不似纪国赢弱,不用靠嫁女儿来赢得他国支援。”
婉缓缓摇头:“姐姐不必妄自菲薄,齐国虽算大国,我还不是和姐姐一样嫁入鲁国?”
纪氏笑道:“你我哪能一样?你是堂堂元妃,就算大王不喜你,平日也要敬你三分。更何况宫里人人说如今这个齐王最重兄弟情谊,齐国如今霸象初显,妹妹后半生必然富贵无忧!”
婉沉默不语。纪氏又说道:“有人说当今齐王早年还是太子时便四处征伐、野心勃勃,妹妹,你说此次会盟会不会让他改变心意,不再视我纪国为仇敌?如果到时局面难控,妹妹可一定要帮忙回旋啊!”
允一行人到黄地的时候,诸儿已到了几日了。他听说鲁君到了,也不在会馆等鲁使通报,直接到门外的路上去迎接。
尘土翻滚中,诸儿的心中有喜悦涌起。车帘开了,允走下马车,看到诸儿正站在路中央一时有些意外,但瞬间恢复了笑容,迎上前去,说道:“齐王,好久不见!”
诸儿微笑表示欢迎,眼神却瞄着车子,有人从车子里下来,却是一眉目清秀的少年。允拉着那少年的手,说:“子同,快来参见齐王!按辈分,齐王也算是你的舅父呢!”
诸儿伸出手来,望着那少年,眼睛清澈明亮,依稀有几分婉的模样,鼻子和嘴巴却和允似一个模子雕刻出一样。同却不伸手,一脸冷峻问道:“你就是当今齐王?”
诸儿笑道:“正是!”收回了手,不再看同,朝允问道:“鲁君一路辛苦了,夫人可有同行?”
“夫人和他人在后面的车上,我们不必等他们,先进去吧!”
诸儿不便坚持,和允一起进会馆了。同远远地望着两人背影,心中滋味复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齐王,可是听到别人谈论他、谈论他和母亲,却是好久的事了。
在大臣的口中,齐王是年轻时便东征西伐、联合郑卫,颇有谋略的强国之主,也是父王允十分忌惮的对手。
在宫女的口中,他则和自己的母亲有着不可言说的桃色新闻。那时他四五岁,有日母亲不在,突然有宫女把他的日常所用从凤藻宫带走,他也被宫女带到了其他地方。
他生气极了,大喊大叫,后来宫女请来了父王,父王说他年龄大了,不宜再和母亲一起生活。他许久没有再见过母亲,父王倒经常过来看他,陪他读书,还请了专门的人教他各式本领。
后来他不哭闹了,悄悄问宫女为何要把他从凤藻宫带离。宫女们哪敢回答,但有时她们背着他窃窃私语,他也偷听了七七八八。
她们说母亲又有了身孕,孩子却是齐国太子的,大王为了惩罚母亲,把自己从凤藻宫带离。
同回忆起母亲那年冬天确实离开过鲁宫一段时间,母亲当时告诉他是去郎地支援父王作战,可是她回来后一直心情低落,郁郁寡欢。
后面他有一两年没有再见到母亲,他刚刚被带走的日子里,曾无比担心母亲的安全,也在心里无数次抱怨母亲为何不来寻自己,后来便慢慢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
再见时是父亲领着他到曲阜城外一农庄去寻母亲,父王似乎原谅了母亲,可那时母亲已生了弟弟子友。
后来母亲回了宫,自己又可以经常去凤藻宫看望母亲,但他对母亲的感情却不再似幼时那么炙烈和无暇了。
他内心仍无比渴望母亲的爱,但是他觉得母亲似乎总对子友照顾更多。他也常常暗中观察友,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友长得并不完全相像。
他憎恨流言,因为这流言让他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去爱母亲。而这些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于那个远在异国的人。
今日初见,那人却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那人是如此高大、威严、年轻和。。。好看。当自己最敬仰的父王和他站在一起时,父王竟有些相形见绌了。他瞬间相信了盘踞在自己心里多年的流言,对那人的敌意和憎恶也清晰和强大起来。
纪候是在鲁国到后第二天才赶到的。纪氏多年未归母国,如今见到兄长刚过四十已头发斑白,心里不由恻然,这些年纪侯已竭尽全力靠近鲁国和周天子,把妹妹嫁到鲁国,又把女儿嫁入洛阳成为王姬,可这一切的努力都抵挡不住齐国的日渐强大和周朝的逐步没落,如今齐国新君登基,纪侯日夜难安,求了鲁君几次才有了这次的会面。
正式会盟的前一天晚上允安排了家宴,希望先叙旧情,以缓和次日的正式会谈气氛。
晚宴安排得十分丰盛,右侧长案是纪侯和纪氏座位,左侧长案是诸儿和婉的座位,允是会盟的发起人,坐在正中台上,同则坐在允的旁侧,不远处是母亲婉。
又是一年未见,如今佳人在侧,却众目睽睽,诸儿只得提醒自己莫露了行迹。可是,婉就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和同私聊几句,但对自己除了刚见面淡淡的点头寒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对自己退避三舍的婉。
诸儿心绪不定,允却在台上镇定自若,他在台上举杯,大笑:“今日齐王、纪侯愿意给允薄面,大家共聚一堂,真是赏心乐事。来,大家共饮一杯!”
众人举杯,诸儿仰头一饮而尽,似乎只有杯中的酒可以抚慰他的焦灼。允又说道:“婉妃、纪妃嫁入我鲁国后姐妹情深,不仅为我鲁国开枝散叶,更不忘故国恩情。这些年鲁国边疆安定也多亏了两位。齐王、纪侯,你们可愿敬她们一杯?”
诸儿给自己斟满了酒,却不舍得婉多饮,只是给婉添了半杯酒,他浅笑举杯,说道:婉夫人,诸儿先干为敬!”
婉正准备拿起酒杯,同说话了,“齐王怎么自己斟满了酒,给我母后却只这么一点?莫非是齐王觉得我母后不配喝满杯?”
诸儿看同表情严肃,以为他护母心切,忙解释道:“你母亲酒量浅,不宜多饮。”
同却笑了,说道:“想不到齐王这般了解我母亲,又这般怜香惜玉!你只管斟满,我替我母亲喝就是!”
婉的脸望向同,发觉同的笑容里有一丝挑衅的味道,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诸儿看不到婉的脸,只看到她耳侧的细线珠子垂下来,在脖颈上浅浅的摇曳倒影,如同在他的心头挠拨。他叹了口气,拿过婉的酒杯斟满,说道:“公子同孝心可表,来,我们共饮一杯!”
“纪妃、婉妃,这第三杯酒,轮到你们来敬兄长,感谢他们处处帮扶我鲁国。”
婉神色平静地斟了酒,端向诸儿,她今日几乎不施粉黛,只有眉画得斜飞入鬓,越发显得端庄,有种拒人千里的味道。
诸儿心里此刻却要发狂一般,他提前几日出发只为早一刻能见到她,可如今她坐在他身侧,那么近,又那么远,言语神情,似要把之前种种全部抹去。诸儿的炙热和痛苦似乎穿透了婉的心,她终究不忍心,轻轻地说了句:“齐王,这杯酒感谢这些年您对鲁国的包容和帮扶,请!”
诸儿接过酒杯,和婉的手接触又旋即离开,痛苦在拉扯,他一饮而尽,酒变得愈加苦涩。
有舞女鱼贯而入,随着悠扬的琴声翩翩起舞。
漫歌妙舞中,诸儿压低声音问道:“我的信你可有收到?为何一封不回?去年的事都不作数了么?”
婉不料诸儿如此大胆,就算有乐声和舞女的声音做掩护。她只得轻声说道:“此行全赖鲁君安排,为的是国家公事。过去的事如朝花露水,齐王不必放在心中。”
诸儿苦笑着说:“原来我的刻骨铭心不过是你眼里的朝花露水。我赴约只为问你一句,若我不愿放手,可会伤害到你?”
婉心中有微波在荡漾,她知道若她真要诸儿放手,诸儿自然会远离,隔着千山万水,不见面许多年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她真正舍得他放手么?她不过是他手中的风筝,虽飘在天边,他只要轻轻拽动绳子,她的航向就会受到震荡。她望了一眼诸儿,说道:“余生只愿相知相惜,星汉相望。”
诸儿说道:“以前或许可以,艾地之后再无可能。”
一旁的同心思全不在歌舞上,但又听不清婉和诸儿对话,一时心急,说道:“母亲,这歌舞好生热闹,母亲可是不喜欢?”
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被两股力量拉扯,没有回旋余地,她应该靠近她的孩子、她的夫君,可诸儿就坐在她身边,诱惑着她,如美丽而危险的深渊。
她强笑着说:“或许刚刚饮了几杯,我有些不适意,同,你能陪母亲先回去休息吗?”
同点点头,在允旁边低声说了几句,便过来扶着婉,一同离去了。
冬夜的月下,两个长长的影子并排而行。过了年,同已经十二岁,几乎和婉一样高了。同问道:“母亲,将来有一天,你会离开孩儿吗?”
同的问题突如其来,如寒冰般刺痛了婉,婉正思索如何回答,同又说道:“我五岁的时候被带走,刚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夜夜啼哭,总想着我哭得厉害些,最终定会传到母亲那里,母亲总会想法子来救我。”
婉轻轻说道:“那时我也经常哭泣,不过和你不一样的是,你希望别人知道,母亲却怕人知道。母亲无计可施,又怕显露伤心让阿娇难过和其他宫里的人嚼舌。”
同不能相信地望着婉,问道:“真的吗?母亲?你当时在乎儿子?”
婉苦涩地笑笑:“你那时脾胃虚弱,我总担心你在别处吃的不相宜,偷偷让阿娇塞了不少好处给照看你的宫女,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可曾留意你的饮食?”
同说道:“开始我吃得很少,想着靠这个反抗他们的安排。后来无人理睬我,我撑不住就慢慢恢复了食量。再后面我每餐都吃得足够,希望早日长大可以自主。。。”
“看来精心照顾还比不上分离对你饮食的帮助。”
“可我宁可不要这些帮助。母亲,如今我已长大,父王也越来越多给我机会锻炼,以后我应该能保护母亲了,只是母亲是否愿意?”
婉揽住同,像是要给同一些母爱的温暖,又似是想从同那里借一丝勇气和温暖。夜深而冷,但同却希望回房间的路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二天一早,会馆的人就把炭早早熏起来,饶是如此,馆内宽阔,仍是丝丝冷意缭绕。允望着正襟危坐的诸儿和一脸不安的纪侯,正想着怎样开启这场会谈,纪侯说话了:“幸蒙鲁君邀请,齐王能来赴这场约,我纪安既忐忑又激动。
齐国纪国同为姜姓诸侯国,百年前本是兄弟连枝,中间纵有不快,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往事不可追,希望齐国大国大量,以后齐纪能重回旧好,若要我纪安做什么,齐王只需吩咐便是。”
诸儿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允咳嗽了两声,说道:“齐王自去年继位,所做桩桩件件,全是利民之道。心胸气量,更非一般诸侯能比。齐王恤民,定不愿频繁作战。今日齐纪会晤,便是一个好的开端,若不生战乱,齐纪都能休养生息,那真是百姓幸事,天下幸事!”
诸儿看向允,说道:“鲁君辛苦斡旋,诸儿不胜感激。我此行来,主要是看望小妹,您的婉夫人,此外别无他求。
刚才鲁君说休养生息是百姓幸事,我深以为然,可惜这恐怕只是你我心愿。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争霸,周天子自顾不暇,除非一日天下能出现一霸主征服四海八荒,否则时战时和是常态。鲁国这两年打的仗还少吗?千里攻郑,想必这两年鲁国的百姓过得也不甚安稳吧。”
允未料到诸儿这般直白,只得尴尬地笑笑,说道:“齐王的时战时和说得妙!既有战,便有和。如今纪侯一心求和,只待齐王指条明路了。”
诸儿看向纪侯,只见他须发斑白,一双小眼睛遮不住期待和紧张,心中一时竟不知是厌恶多一些还是可怜多一些。
“自我祖哀公因纪国谗言被天子烹杀,如今已历数百年。我齐国历代国君心悬此国仇,到我已经九代,诸儿如何敢忘记父王和列祖遗愿?若纪侯真为了百姓一心求和,倒也简单。只要纪国肯对我齐国俯首称臣,我即刻便派人接管纪国。”
此番言语完全在纪侯意料之外,他砰地站了起来,小眼睛突然放大了一般,急促说道:“纪国和齐国数百年前结下的梁子,我纪国非但不推脱,还一心寻求补偿。可纪国的一心求好,挡不住齐王的称霸之心。
我只问一句,单凭百年前的恩怨,齐王就要灭我纪国,如此行径可挡得住诸侯的悠悠众口?齐国虽大,但南有楚国、西有秦国,天下岂是一家说了算的?”
诸儿未预料纪侯颇有辩才,他本身不是善言语的人,一时竟找不出应答之语。
他懒得搭理纪侯,站起身对允说道:“鲁君,我国内事务繁忙,今日就返程了。多谢你和夫人款待。鲁君若有雅兴,待春天可携夫人来齐国看看,诸儿届时定好好招待!”
说罢,拂袖朝门外走去。
允忙在后面喊道:“齐王莫急,今日会谈我本也邀请了夫人,妇人晨起惫懒,估计这会儿也该到了。”
诸儿心中震惊允为了做纪国说客,不惜让婉陷入困境,心中既痛惜又烦躁。可巧此时婉从外面走来,室内三人正神色凝重,允看到婉瞬间脸色轻松不少:“夫人,从早上会谈到现在,大家也累了。你可否陪齐王出去散散步,我和纪侯也喝杯茶,待休息片刻,我们再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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