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山倾

婉想起允昨夜的话:"明日若会谈不顺,我需要你去探得齐王对纪国的真实打算。若他真有攻打计划,你要想法子劝他至少一年内不要开战。一旦齐国攻纪,我鲁国将进退维谷,以我军目前的情况,我们根本帮不起纪国。"

婉觉得允的请求荒唐至极,“攻纪乃国家大事,齐王又岂能听一妇人之言?”

“可你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话到嘴边,允强收了回去。

“夫人也许觉得这提议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现如今是我鲁国关键时刻,我们在郑国的布局已被打乱,若纪国再被攻占,这些年鲁国的苦心谋划便会付之东流,到时候交到同手里,他的处境只会比今日更难。”

屋外的天气是晴冷的,可是有太阳出来,小小的圆圆的光圈挂在天上,让人觉得天很快便要暖和起来了。

诸儿和婉出了会馆,并排缓缓往前走着。放眼望去,孤零零的枯枝,灰茫茫的土地,天地间竟没有一丝绿色。

婉最怕单独面对诸儿,可还是被允推到了诸儿面前,正踌躇如何开口,诸儿说话了:“不必为难,有话你只管说吧。他既然让你过来,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答应你便是。”

婉心中有微波在荡漾:“齐王不问何事,便轻易答应?”

“在你夫君心里,眼下还有比纪国更重要的事么?”诸儿讥笑。

“齐王是不是觉得允派我来做说客,荒唐又可笑?” 婉叹了口气。

诸儿摇了摇头,“你叫我齐王,才是荒唐又可笑,明明我们已经。。。”

婉打断诸儿的话,快速说道:“鲁国希望齐王暂时搁置和纪国恩怨,至少一两年内不攻打纪国。”

“好,我答应你。你只管回去告诉他,一年之内,我不会兴兵。”

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向诸儿,正好迎上诸儿那双不辨悲喜的双眼。“你不必这样的,若攻纪是齐国开疆扩土的计划,你不用。。。”

“你放心,我并没有放弃,我只是在想换一种不让鲁国太为难的法子,征服一个国家、一个城池,不是只有车马征伐一种法子。

江山与美人,我都不会放弃,婉妹妹,你懂我的意思吗?”诸儿的眼神开始变得温柔。

婉低头不看诸儿,沉默不语。

“从曲阜返回临淄后,这一年多来,甚至到昨夜,我一直在想着我们的关系该何去何从。也许你心里早选择了你的孩子和你在鲁国的生活,也早放弃了我。”

婉胸口似被寒风拍击,缩得紧紧的,痛痛的,诸儿说得对,她早该放弃的,假如她能做得到。

“你自小便是这样,招惹了人,又独自跑开,从不管人如何难熬。你要我遥遥相望,我便宁拘着自己,不去打扰你的生活。可艾地那一夜算什么?曲阜城的那一夜又算什么?为何后面这一年你从不回我的信?我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什么?只是盛情难却、余情难忘的鱼水之欢吗?”

婉痛得几乎不能走路了,她停下了脚步,说:“是,那夜不过是我见色起意,我本是水性杨花,不值得惹你烦恼。”

“若你见色起意,我倒庆幸自己这副皮囊派上了用场。”诸儿苦涩地笑了笑,“婉儿,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今后是你夫君把你送到我面前也罢,是我主动把你要过来也罢,都没有什么能再阻止我去靠近你。

若你此刻下不了决心,我便一直等下去,一天不行,便一年、一辈子。”

诸儿的声音平静里难掩强压下的激动,听在婉的耳中却如飓风,裹挟着她无法逃避。她感到痛苦,可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又有种说不出的甜蜜,让她心甘情愿在飓风中被撕裂。

她忍不住望向诸儿,诸儿的眸子是淡淡的忧伤。她终是舍不得他难过,故意笑着说:“你总板着这张脸,让人如何见色起意?自我昨日见你,你都没有真正笑过。”

诸儿的眼里闪过一丝火苗,桃花眼有了弧度,可火苗瞬间又熄灭了,他说道:“我们回去吧,远处尽是监视的眼睛。我今日下午就返程了,再见面不知又是何时。

卫国内乱,你姐姐的儿子朔现在逃到我齐国了,无奈他国内声誉太差,要把他再送上王位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恐怕你姐姐如今在卫国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想法子的。

信我会继续写的,虽然你从来不回,但大约你看到信,总归会安心些。若你哪天回心转意,想见我,又或者想要我,写信让人送到云来客栈,我必去赴约。”

诸儿不放心似地交代着,婉却只听到“再见面不知是何时”这几个字,大脑一片空白,她扑向诸儿,环住诸儿的腰。诸儿忙要推开她,说道:“快放手,你不知道后面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吗?”

“你怕了?”婉问道。

“我怕有人传到你夫君那里,你日子不好过。”

“若我不怕呢?”

“那我现在就拉着你到他面前,袒露我的打算!”

“什么打算?”

“让他把你让给我,你离开鲁国跟我走。”

“去哪里?”

“你若喜欢齐宫,咱们便回齐宫。若不喜欢,宫外我早备好了府第。若你不愿回齐,我时常去看你,也是不妨的。”

婉不说话,双手搂得更紧了。

诸儿心里又酸又甜,既舍不得,又不得不硬下心说道:“放手,婉儿。你现在还没有决定跟我走,这样回曲阜后鲁君会为难你的。”

婉已经哭了,“我偏不。”

“别这样,再这样我会忍不住吻你。”

诸儿拉着婉的手,十指交缠往回走。他的心中有风暴涌起,他知道身边的女子内心在交战,因为他,此刻的婉痛苦而脆弱。

但他不愿后退,他放不了手。亦不能前进,他不能逼她,只能由她自己选择。远处有监视的眼睛,但他知道此刻的婉更需要他的力量。

中午时分,诸儿离去了。婉把自己关在房内,称身体不适,没有去吃饭。允听到了下属的汇报,也看到了婉微红的眼睑,但诸儿已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一年之内不会攻纪。

他此行任务已经完成,应该要高兴的,原来他这样容易便可以操纵一国之君,只需通过他的夫人。可这种欢乐又是如此畸形,他嫉妒得发狂,为何那人可以为婉放弃这么多,而自己只会一次次地利用婉?他不想探究这答案,但是婉永远只能是他的。

黄地会盟后,允更忙了。三月里,邾国到鲁国求见,希望和鲁国结盟。大约是鲁国帮纪国缓解了齐国的进攻计划,让一些小国蠢蠢欲动。

邾国曾是鲁国的附庸,多年前曾因为地界之事闹翻,如今鲁国渐强,邾国决定先低头称臣,免得鲁国真正做大后限于被动。允来者不拒,欣欣然处理这些小国们的示好,但他心里的头等大事依然是郑国。

如今允宫里最频繁去的妃子处,便是羽的寝殿了。羽年轻貌美,性格看起来爽辣,实际上却处处逢迎允的喜好。允也只有去她那里,才能收获难得的真正的开心了。

对婉的心思却是他不愿深究的,他如今喜欢在其他妃子和婉同在的时候故意冷落婉,然而一个月总有几日又忍不住在夜深时去凤藻宫,婉越敷衍他越要强迫她,有一种病态的占有的快感,这种感觉好似毒药,他想戒掉,却越陷越深。

有时弄痛了她,他本来既自责又怜惜佳人,但看到她那冷冷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被刺痛得更深,便对她更肆无忌惮了。

九月的时候,羽怀孕了,喜讯传遍了鲁宫。羽被擢升为左夫人,仅次于婉。敏曾是允的青梅竹马,然而多年来封号升至右夫人后便再无擢升。她和允已疏远多年,随着年龄渐长,她的争宠之心早已衰退,如今听到羽竟然升到自己之上,愤恨中竟然还夹着几丝快意。羽入宫才短短一两年风头就直逼婉,大约婉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吧。

羽本来和婉走得近,如今得宠后,来凤藻宫的次数倒比之前少了很多。婉心中却无恼意,她也是青葱年月走过,知道羽心中恋着允,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黄地回来后,允对她忽冷忽热,她想大约是她在黄地和诸儿的亲昵被允知道后心里不痛快,她如今完全不在乎了,甚至希望允对她更差一些,这样她便可以有一日能做出一点决断来,虽然这决断是不可能的。她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同和友身上,似乎这样内疚就会少一点,挣扎也会少一点。

日子如风,从树叶落黄到满地铺雪,似乎只是三两天的事。这日婉刚帮友喂了药,安抚友睡下,就有羽宫里的宫女匆匆赶来,声音中带着急切和哭腔:"婉夫人,我家羽夫人不好了,烦请你去看看她吧!"

婉惊讶问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宫女说道:"前几日大王过来,当时奴婢也在场,大王十分喜悦,说郑国的高将军把当今郑国的国君给杀了,大王打算迎原来的郑君也就是羽夫人的兄长复位。

大王走了之后,羽夫人就不大好了。这几日茶饭不思,夜里睡得也不安稳,奴婢看她暗地里一直忍不住悲伤哭泣。今日上午她直呼肚子痛,结果中午的时候就出了血。"

婉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可请了太医过来诊治?"

"找了相熟的江太医,太医说是忧虑过度,伤及心脉,虽然胎儿无恙,但身体虚弱得很,需要夫人转换心情,不然母子性命皆有危险。"

"大王知道此事么?"

"羽夫人不让下人们告诉大王,大约是怕大王担心。"

"你又为何来请我呢?"

"奴婢看羽夫人平日里和您走得最近,也知道夫人是最怜惜下人的,所以奴婢想求您去看看我家夫人,劝劝她不要太过伤心。。。"

婉听这宫女口齿清晰,又敢替主子做主,心中不由感动,拿过披风说:"那我便随你走一遭吧。"

婉从来没有来过羽的寝宫,刚踏进去便有梅香扑鼻,放眼望去,虽然小巧,却雅致别有洞天。然而她没有心思去细细观赏,走进殿,殿里热气熏得她直接打了个喷嚏。

那侍女领着婉进了侧殿,殿里一片昏黄,婉隐约看到床上层层锦被叠叠堆砌下的羽。羽听到脚步声茫然抬头,待看到是婉,忙从床上起身,直接埋头跪在地上。"姐姐,妹妹向你请罪了!"

婉忙跪下扶起羽,说道:"妹妹快起来,妹妹有孕后我都不曾前来探望,是我的罪过,妹妹何罪之有?"

"姐姐,我抢了大王的宠爱,姐姐心里肯定怨我的吧!"羽拭着眼泪望着婉。

婉笑着摇头:"大王贵为一国之君,本该雨露均沾,后宫才会和谐,国运才会昌隆。妹妹得宠且有了身孕,我该高兴才是,又谈何怨恨?"

羽看婉表情诚挚,苦涩地点点头,说:"姐姐聪慧,大约早看破了这宫墙内的恩宠。不似我还妄想着能得到大王的真心。我真傻!"

婉不解,但只能温言安慰:"妹妹年轻貌美,大王真心宠爱,男欢女爱本是人间乐事,妹妹为何这般悲观?"

羽眼泪又下来了:"我原也这么认为,大王常常来我这里我心里还欢喜着,自认为终是有了归宿。直到子忽哥哥去世,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傻,是我害了子忽哥哥!"

婉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看了看左右,那侍女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了,"大王到我这里,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我在郑国的事,子忽哥哥、子突哥哥,还有郑国的朝堂的种种。

我以为是大王关心我在故国的往事,也为了讨好大王,就什么都同他讲。

高渠弥和子忽哥哥不睦,我本来是当作闲话告诉大王的。七月里大王告诉我郑国有使臣前来拜访,我赴宴后发现竟然是高渠弥,当时还疑惑怎么子忽哥哥派他来鲁国探望?

如今想来,该是大王邀他前来,谋划如何除去子忽哥哥呢!大王定是许了高渠弥和他背后的人不少好处,不然秋后京城的税负不会又加了两成。

我为了争宠,竟无意中害了子忽。郑国国运已经由盛转衰,本指望着子忽登基后能够联手齐国重回强盛地位,谁知皆因我而。。。"

不知是不是屋内太热,婉后背有细汗冒出,她强笑道:"妹妹多疑了。你我都是后宫女子,安能主宰前朝命运?郑君不幸遇难,妹妹和他兄妹情深,心里难过是应该的。但不必自责自伤至此啊!不论如何,你都要顾念肚子里的孩子。"

羽凄凉地笑了笑,"婉姐姐,谢谢你的安慰。也许大王深爱姐姐,从来不会如此利用姐姐。子忽哥哥去世后,大王近日都不怎么来我羽裳宫了。太医肯定不敢隐瞒我落红一事,可大王连一丝关心的话都没有送过来。也许是他想要的都已拿到,又或者他心里有愧不愿面对我的诘难?"

婉回想到允曾把自己推到郎城的敌军大营,又在黄地让自己去说服诸儿缓攻纪国,已基本确认羽的猜测。

可羽那么年轻,一个年轻的女子若幻梦破碎,余生该是多么的难熬。她说道:"个人有自己的命运,国家也一样。郑国政权更迭,国内派系林立,想要子忽下台的千千万万,又岂是一个高渠弥所能做到的?

鲁国就算有心扶植子突,但先有兄弟隙墙,鲁国才会有可乘之机,此事和妹妹又有何干?往事已去,妹妹若真心为郑国好,就要保重身子,以图将来啊!”

"子忽哥哥上台后,大王对郑国发动了几次征伐,直到打得国库空虚,兵力折损。如今子忽哥哥死了,他总算该称心了吧。我这颗郑国的棋子,大概也是无用的了!"

室内陷入了沉默。良久,婉缓缓说道:"妹妹,或许我们嫁过来时都曾是一颗颗的棋子。

身为女子,公主身份是你我的无奈,但是人生漫漫,只要有心,我们总有缝隙为自己生活下去。大王有他帝王的无奈,与其苛责他的真心,不如问问我们自己的真心。若觅得自己的心,这日子便别有一番滋味了。"

羽望着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她点点头,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哪怕是为了子忽哥哥赎罪。妹妹只有一个愿望,请姐姐不要嫌弃妹妹,以后多来看看我。"

从羽的寝宫出来时,天已经暗了,雪变成了灰蓝色,宁谧而伤感。这世上女子往往把感情看得很重,被情所困,为情而伤,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是她们被困在男子的附庸身份中无法有更大的天地?

而男子却能在爱和利用之间,感情和王业之间游刃有余,是因为他们的爱更多是占有,还是他们身兼重担,这重担让他们不得不把感情放轻?

回到凤藻宫时,婉难得看到大力在殿内候着,如今大力已经年长,婉早放他出宫,和儿子儿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一般无要事大力并不常进宫拜见。

婉笑着朝大力招呼:"今日天寒地冻,你怎么不在家暖和,倒跑到宫里来啦?可是村里有人家过冬钱粮不够用了?"

大力搓搓手,说:"夫人料事如神。今冬官府加了税,我来和夫人打秋风了。我们还算好的,京城之外,税本来就重,这次一加,已经有饿死逃荒的村子了。"

婉疑惑地问道:"我不明白,难道京城和外地的税还不相同?"

大力笑笑:"夫人忘了,当年你离开住的村落时,曾请求大王减免那里的税负。后来大王依了夫人的话,百姓到现在都感谢夫人呢。"

"这减税难道不是福泽整个鲁国县郡么?"

大力笑着摇了摇头。婉心中似有重石砸下,原来当时她和允讨论的是国策,允还他的是雨露。"夫人,我来还有一件事禀报。云来客栈有齐国的信,说齐王病重。"

"什么?"婉身体摇晃了一下。

"不知夫人是否听闻,郑国的国君被人杀害了,齐王和郑国国君多年交好,听到这个消息后突发恶疾,如今已有大半个月了。。。。。。"

大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婉感到整个人是麻木的。他病重了,他身子一向强壮,为何会病重呢?是兔死狐悲?和羽一样因为哀痛而任由疾病侵袭?

她坐在榻侧,用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可是身体仍是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起他和她分别时说的一句话:"若你此刻下不了决心,我便一直等下去,一天不行,便一年、一辈子。"

可是,若是他死了呢?她突然发疯似地想念他,想见到他,似乎晚一刻,她便再也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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