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暴雨如注。
大雨,堵车,迷路,总之江传绪终于开车到达浦村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二点了。
车子的底盘太低了,开在乡间小路上被颠得颤抖不已。路边没有照明灯,江传绪把远光灯调到最大,让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工作,但是没有用。视线依旧被雨水冲得模糊,透过玻璃只能看到成溪的水流和淡淡的光圈。
手机导航还在吱哇乱叫:“您已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您右侧……”
江传绪看了眼窗外的山壁,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把那糟心玩意儿关了。没了导航的声音,就只剩下暴雨砸在车身上的响声,密密麻麻的。江传绪简直快要怀疑自己把车开进龙王庙了。
突然,右边的车轮传来打滑的触感,江传绪狂踩刹车,车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前滑去。等他回过神来,小轿车已经有一大半陷进了沟里。
他在心里苦笑,真是流年不利呵,回趟老家都能倒霉成这样,这是不欢迎他么?幸好陷进去的是副驾那边,他小心翼翼地从驾驶座爬了出来。泼天的大雨瞬间将他浑身上下淋湿。
怎么办?他许久不回浦村,也没有什么熟人可以联系,就算有,这么晚了,还下这么大的雨,谁会出来收留他?
正在他思索要不要爬回车里去,毕竟被雨砸死和被困在沟里还是后者更舒服一点的时候,一束不属于他的车子的灯光照了过来。
是一辆摩托车,停在他面前不远处。斜斜的灯光照亮了江传绪的脸,但是江传绪看不清对方,只能勉强分辨对方戴了头盔,身上穿着雨衣。
江传绪犹豫着想要上前求助,但他还没挪动步子,对面的人先有了反应。他缓缓向江传绪靠近,不知是不是江传绪的错觉,对面的人走着走着,脚下一顿,滞了两秒,又加快速度向他跑来。
雨水在二人中间隔出千万层细密的屏障,又被那人一一破开。
江传绪:“你好,我的车抛锚了……”
雨声太大,对方又戴了头盔,江传绪尽量用最大的声音说话。但是他发现那人似乎压根就没听。
那个人来到江传绪身边,什么也没说,抬手解下身上的雨衣,披到江传绪身上。江传绪刚想说不用,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那个人又托着他的胳膊,走到摩托车前,拿出备用头盔递给江传绪。
他沉闷的声音从雨中传来:“戴上,我带你到我家里去。”
江传绪点点头:“谢谢。”
虽然这人他看起来并不认识,但去他家里也总比呆在外面被淋成落汤鸡要好上太多。江传绪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被抛进海里的仙人掌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对方要是想做点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荒山野岭的不是更方便吗。
摩托车缓慢地启动,马达声是雨夜里汹涌的暗潮。在车灯照亮下,江传绪看见摩托开进了一个小院子,建筑的阴影在雨夜里影影绰绰,有点吓人。
江传绪小跑两步到檐下躲雨。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檐下一盏角灯,应该是特意为他们留下的。
他回头,看见他的救命恩人也站到了廊下。方才天太黑,对方还戴着头盔,江传绪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模样。此时他把头盔摘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几串调皮的水珠从他额前发丝滑下,又滴落在他的面颊,在微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他的衣服也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副高挑匀称、健美有力的躯体。江传绪一时半会有点回不过神来。
对方比他高了小半个头,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眼睫微垂:“进去吧。”
他推开门,领着江传绪进去。江传绪鲜少去到陌生人的居所,此刻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带着江传绪来到一间卧房,打开衣柜,递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
“先去冲个澡,不然感冒了。”屋里隔绝了一部分雨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在外面时那么低沉,带着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江传绪接过,道谢。他突然发现这人盯着衣服的眼神怪怪的,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隐隐的期待。
对方移开目光,轻咳一声:“这衣服是我的。”
我知道啊,江传绪心道。不是你的还能是我的?我的行李箱在车里,而我的车还陷在沟里。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告诉江传绪淋浴器怎么用,便匆匆出去了。
江传绪站在浴室中央,让温热的水从头浇下。这里的设施比他想象中要好,不知是他一家如此还是整个村子都得到了改善。到底是太久没回浦村了,否则也不至于连路都忘了该怎么走,靠着导航才七拐八拐地回来,还因为天太黑把车翻进了沟里。
热水驱散了大部分疲惫,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啊……要是今晚没遇上这个年轻人,他现在估计还在找地方躲雨呢。江传绪心想,等事情办妥后一定要上门感谢他。
所谓事情,跟江传绪此行的目的地——江家老宅有关。
江传绪在浦村出生,但不在浦村长大。他的父亲是浦村本地人,父母死得早,常年在外打拼,在云都工作时认识了江传绪的母亲。二人结婚后选择在云都定居,江传绪从小也是在云都接受教育,一家子人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到浦村。
江父或许是个好父亲,但他一定不是个好丈夫。因为在江传绪读高中的时候,江父就被发现出轨了,对象是浦村里的一个女人。
江父和江母之间爆发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江父有心悔改,但江母心高气傲,怎么也接受不了丈夫出轨这一事实,还是和浦村里的女人,她哪点比不上那个女人?
没办法,在江传绪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他们离婚了。江母回到云都,江传绪也留在云都读大学。江父留在浦村,本想和那个女人重新开始过日子,但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云都这种大城市呆久了,又怎么能忍受这种清汤寡水的生活?江父很快又开始三心二意。
可惜他没潇洒多久,就得了病。早年打拼的钱财离婚时被江母分走了大半,他在浦村收入大不如前,那个女人也不愿出力,还是江传绪私下打过一点钱,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这次回来,是村上的李书记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给他打电话说他父亲去世了,死在医院里。死前留下过一封遗书,藏在枕头里边,上面提到把江家大宅留给江传绪继承。
此时的江传绪已经工作几年了。他一个人生活,便也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开车回了浦村,回到这个痛苦与快乐交织,争吵和欢笑并存的地方……
回忆如同秋风里干枯发硬的树叶,在他脑子里磨得生疼。
等江传绪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头顶上淋出来的水开始渐渐变凉,他关掉阀门,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旁边他没去过的房间里传来细微的鼾声,江传绪以为是那个年轻人已经睡下了。他不好在别人的家里过多走动,便回到刚才年轻人给他拿衣服的那个房间。
谁料房间里亮着灯,推开门,那个年轻人也在。他随意地坐在床沿,看见江传绪就一骨碌站起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头发也变得干净蓬松,看来房子里不止一间浴室。
他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递给江传绪:“把头发吹干吧。”
江传绪接过,又看了一眼他拿出来的地方,等下好放回去。
吹风机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垂下来的头发遮挡了他小半视线。江传绪看见那人还在旁边站着,像是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江传绪放下吹风机,耳朵尖红红的。今晚二人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事情,但好歹对方也是帮过自己的忙,他决定打破这无形的尴尬。
“小兄弟,今晚真是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江传绪道。
“杨意。”对方看了他一眼,声音比刚才要低一些:“杨花的杨,意绪的意。”
江传绪和他闲聊,知道了杨意是浦村本地人,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他在云都上大学,现在放暑假了,就回来帮爷爷干活。
江传绪:“我也是住在云都,挺巧的。我这次回来是看看我家的房子。”
杨意:“原来如此。”
愣了愣,江传绪意识到杨意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便主动说:“我叫江传绪。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江哥吧。”
杨意没吭声,江传绪以为他困了,确实已经很晚了。杨意没有挪窝的意思,房间里又只有一张床,江传绪想看来今晚自己得打地铺。
不料杨意突然向外走,留下一句话:“不早了,你今晚就在这睡吧。”
江传绪下意识问:“那你呢?”
“不用管我。晚安。”杨意关上了门。
江传绪熄了灯,把自己往床上重重一摔,今天真的太累了。浦村的夜不似城市一般繁华,空气中弥漫着原始而清凉的气息。雨还在下着,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细密密的响声。今晚没有月光,江传绪很快就在一片黑暗中沉沉睡去。
南朝 齐 王融《咏琵琶》:“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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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抛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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