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蓄意

到了家门口，宗明难得失态，招呼都没有打就拉着阿画下车。

今丽似乎浑然不觉，仍旧好心情地摇下车窗，声音穿过厚厚的雨幕。

“宗医生，别忘了明天是我的心理咨询啊！”

宗明没有答复，狼狈地捂着太阳穴离开，步伐不稳。

阿画被这样的情形吓到了，扯住宗明的衣角，艰难地发出声音。

“爸，爸爸。”

含糊不清的奶声扯回了宗明的些许理智。他睁开失焦的双眸，按下电梯的按钮，随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缺氧，仿佛这样，糟糕的过去才能够再度被脑海遗忘，而不似现在淹没他的鼻口，几近窒息。

耳边传来隔绝的嗡鸣，宗明努力抬起疲惫的眼睑，只看到了电梯角落里的监视器。崭新的监视器圆滚滚的，中间的红点闪烁，像是与他对视。

恍惚间，宗明看到了李根良那双发黄、嘲讽、得意的眼睛。他兴奋地盯着宗明，经过漫长的停顿，才挪开了目光。

可是宗明却读懂了他的意思。

李根良在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

宗明站在淋浴头下，颤抖地扶住墙。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到青白，才勉强压抑住不可控的起伏。

他的喘息温热、急促，宛如滚烫的岩浆随时爆发。

宗明闭上眼睛，鸦羽般的长睫淋满水珠，成了一片瀑布。他缓缓收回手，轻柔地抚过斑驳的皮肤。一寸寸瘢痕如树皮上干涸的皲裂，分布在后背、前胸以及两肋。

他抚摸着伤痕，就像当年李根良坐在椅子上，用浴巾轻擦过他的伤疤一样。

最高的奖赏。

宗明再度睁眼，眼底一片清明。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眼泪在小时候就流干了，所以现在对什么都会无感。

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凑好，捎带着一起的，还有少女的脸庞。

稚嫩、煞白、恐惧。

纵使只是惊鸿一瞥，但眉眼的神态竟镌刻在为数不多的回忆里，能够被宗明想起。

那年她只比他小了一岁。

等比例放大之后，和今丽的面孔别无二致。

原来没有死吗？

宗明停住淋浴头，水声骤然消失，厕所里寂静得可怕。

回想起与今丽相处的点点滴滴，宗明感觉自己步入了一个巨大的局。今丽应该察觉到他忘掉了以前的事情，那么现在故意来到面前提醒他，想要做什么？

报仇？

被冷水沾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宗明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今晚的状态似乎吓到阿画了。阿画躲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直到宗明读了他心爱的故事书，阿画才缓缓探出头。

“抱歉，阿画。”宗明摸了摸阿画毛茸茸的头发。阿画没有多言，只是弯腰抱住了宗明。

这是阿画安慰宗明的方式。

笨拙却善良。

“谢谢你，阿画。”宗明用被子裹住阿画，防止身上的凉气侵入阿画的身体。

他们从孤儿院开始就相依为命。

阿画可能并不知晓自己真实的身份，但是宗明是知道的。

李根良造的孽。少女怀孕时胎里不足，也没有去医院检查，阿画就这样落下了病根。

阿画已经昏昏欲睡，宗明的声音不自觉放柔，随后关掉了灯。

夜深了，雨还在下。

宗明没有躺下，而是去了阳台。不时飘落的雨丝浇灭了烟头的火星。手里握着打火机，宗明也没有再度点燃。

他盯着烟，盯着外面的雨丝，冷风吹得他眼眶发酸。

伸出手郁躁地揉乱了头发，蓬松的刘海遮住眼睛。宗明叹了一口气，回到室内，躯体的温度正在回暖。

宗明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药片散落在床头柜，修长的手指顿了一瞬，还是绕过去，按开了台灯的灯泡。

钨丝灯的“嘶嘶”声再度响彻耳畔。

往日里宗明应该有困意的，可是如今，却清醒无比。

熬到身体的极限，黑暗的天空擦了白，宗明才缓缓睡去。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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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医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们倒数第二次的治疗。”

今丽还是穿着小裙子，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宗明借着摘掉眼镜的动作，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

“宗医生，你今天好像有点沉默。”

对面的人容不得他逃避。

宗明终于抬眼，与今丽对视。她眉眼弯弯，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比起微笑，宗明更愿意用心理分析的角度，为这个微笑赋予一些含义。

比如，示威。

比如，嘲笑。

这一盘棋，他出子需要犹豫很久，而今丽能够轻而易举地推进棋局，再把主导扔回到宗明的怀抱里。

“然后呢？”宗明近乎呢喃，神情未改。

“什么？”今丽以为自己听错了，模样错愕，“宗医生，你今天说话很奇怪。”

从一开始，宗明就望着今丽的嘴唇，张合之间，雪白的牙齿忽隐忽现。

宗明的眼前不自觉出现了一副晦暗的画。

白骨交错，淤泥覆盖在上面，三个人拉着手站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一动不动。

是阿画的画风。

他不自觉战栗一瞬，戴上眼镜：“让我想起来过去，想起来你是谁，然后呢，今丽？”

这是宗明第一次直呼她的大名。

听到疑问，今丽似乎没有想到如此直截了当，有一瞬的怔愣。

“没想好。”今丽耸了耸肩，“宗医生，说实在的，我恨你恨了那么多年，步步为营地为了来到你的身边，这就是我的初衷，关于后来的事情我都没有想好。”

今丽讲的是实话。

这么多年，她四处打听宗明的消息，想方设法地进了监狱，能够有被宗明心理辅导的机会。她想要知道宗明见到自己是什么反应，回想起之前的一切是什么反应，而关于更往后的事情，她没有计划好。

因为今丽终归不是骨子里的坏人。

她像流水一样渗透进宗明的生活：福利院，托管所，还有更多更多。然后呢，怎么做，今丽不知道。

她好像脚踩在虚空，落不到实处。这么多年，她被恨意推着向前跑，不敢停下来，不敢张望，直到胸前撞来了一条红线，告诉她，你到终点了。

她看到那艘船了。

船的甲板、外壳被换了，今丽眼睁睁看着宗明从一个帮凶，成为了人人称颂的好学生，还有北岛人尽皆知的“天使般的医生”，往后的人生似乎顺遂万分，相较之下，她的生活像是沙滩上的湿泥，难以捞起，被浪潮裹挟着游走，看不到尽头。

那么这艘船，还是她想要报复的那艘船吗？

今丽思绪纷乱，被戳破了目的之后，好像她才是更难堪和无措的那一个。

她不允许自己再度被动。快速掠过信息之后，今丽有了答案。

自信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宗明心底油然而生的是不详的征兆。

“宗医生，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留下不明不白的一句话，今丽就这样提着包走了。临走前，她冷笑一声，扬了扬手里的通讯纸。

“还有一次咨询的次数哦，宗医生有空了，可以通知我一声。我也不用白跑。”

门吱呀一声关上，宗明的目光停留在门框，久久没有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