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地下室
比起北岛,本江这样人口密集的城市,居民楼的层高普遍很高。
碧色花园,便是本江著名的开放小区。因为它率先建起了两栋二十八层的高楼。两梯八户,屹立在半坡上,最高层平台可以望到不远处的海岸线。
不过这是很多年前建的了。
等宗明一家入住的时候,它早已破旧不堪,围起一片脚手架,说是为了防止高空残缺的瓷砖掉落。
但是由于学区房划片,碧色花园属于重点中学,所以这里从不缺客源,中介赚得盆满钵满。到了上下学高峰期,等电梯都要好几波才能够上去。
许多居民选择错峰出行,以此避开人满为患的窘境。
宗明从来没有这样的烦恼。
因为他家在负一层的地下室。
绕过居民楼大门,两边是开放的下坡,带着贴心的减速带。
地下区域不大,按照严格意义划分,应该属于半地下。不像如今高档小区成片成片的停车位,这里的层高和大小,汽车是开不进来的。地下室的初衷是为了居民能够放置电动车。可聪明的管理者,很擅长从牙缝里扣金币。他们用水泥墙对地下区域进行了隔断,并连通了电线和下水道。
两个小屋就这样突兀地屹立在中央。
不隔音,不隔热,不保暖。昏黄的灯光暗沉,屋内满是发潮的霉味和嗡嗡作响的蚊虫。
年租七百。
对于这样半二线的城市,不贵。分配到每个月,只是一点买菜钱。可宗明的父亲,拾荒者李根良,连买菜钱都难以拿出手。
因为他的钱都花在了买烟、买酒和买作案工具上。
烟,不用最好的,能抽就行,再顺一个免费的打火机。
酒,不必最好的,散啤就行,拿着塑料袋装着,喝完了还可以装垃圾。
作案工具,要最好的。铁锹、抹布、白手套。
后山的石头硬,品质不好的铲得费劲。血迹难清理,不用好的抹布,擦不干净。手套,避免留下指纹的重要防护。保护自己的嘛,当然也不能差。
这是李根良常用的三件套。
也是宗明常用的三件套。
是的,李根良会用为数不多的钱,买几根棒棒糖,拐来无知的少女侵/犯。沾满污渍的抹布堵住嘴,尖叫和嘶喊被电梯井上下行的轰隆声掩盖。
宗明躲进房间里,捂住耳朵,感受着摇摇欲坠的屋子,随着李根良的大力一耸一耸的晃动,宛如飘扬在海浪里的垃圾。
不知过了多久,他会被喊出去,眼前扔上一副白手套。
下一步,再下一步。每一步宗明都烂熟于心。
因为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阴云密布的后山上,伴随着能见度极低的黑暗,宗明汗如雨下地铲着土。望着父亲将雪白的酮体扔进坑洞,而后掩埋。
连带着白手套一起。
那时,李根良才会难得地展现出笑容,拉着宗明的手回到地下室。
宗明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他没有和正常孩子一样的疑问,例如母亲的去向是哪里?
他不想知道。
因为没有必要了。
宗明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被李根良满是污泥的手操控着,步步踏入深渊。
起初,他的身份是旁观者。后来,他的身份是帮凶。再后来,他的身份是引诱者。
李根良精明,脑子不用在正途上,歪门邪道倒是门清。他省下来了买棒棒糖的钱,让宗明去做那个诱人的棒棒糖。
没有孩子会对同龄人有戒心。
所以屡试不爽。
当被夸赞的那一刻,宗明心里油然而生的不是愧疚,是兴奋。他不再是父亲眼中的垃圾,他有了价值。
价值就是一根危险的、诱人的棒棒糖。
只有维持着扭曲的心理,他才能够减少负罪感,继续干下去。
计划得逞的李根良非常愉悦。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帮宗明洗了澡。粗糙的大手滑过细腻的脖颈、交错着皮带疤痕的后背,还有关节处的淤青。
青的、紫色,令人咂舌地布满幼年宗明的全身。
宗明却麻木地没有反抗。
相较于殴打,父亲难得的柔情更令他不适。可现在是最耀眼的表彰。
他早已习惯。因为学校里,许多优等生也会被父母如此教训。只不过李根良下手没有轻重而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殴打成为了教育的手段。
棍下出孝子。
李根良没读过几本书,但这样歪门邪道的道理,他记得门清。
偶尔宗明躺在床上,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也会害怕。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邪恶和善念同时极端地在他心灵里撕扯,占据了他敏锐的神经。
宗明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做梦,那些哭泣的少女就会绝望地向他呐喊、尖叫。
明明用抹布堵上了嘴,为什么会这样?
宗明揉着酸痛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睁眼到天亮。
后来宗明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找到了解决失眠的方法——寻找一个依托。一个媒介。一个实体。
可是宗明讨厌玩偶和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李根良也买不起。
直到某一天回家,宗明看向了天花板上的钨丝灯泡,唇角扬起微笑。
地下室的灯泡接触不好,常年会发出接触不良的“嘶嘶”声,每次李根良都会骂骂咧咧地站到桌子上,把灯泡扭好,让周围重新恢复寂静。
倘若灯泡发出“嘶嘶”声,就意味着李根良今晚不在家。
没有少女,没有尖叫,没有血腥,没有殴打。宗明伴随着“嘶嘶”声,会度过安全的夜晚。
这个方法非常好用。
宗明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可是宗明上了初中,学了物理,他才知晓,原来许多事情的惯性是有迹可循的,但是惯性也会造成巨大的冲击力。
比如空中掉落下来的瓷砖,会砸破脚手架的围栏,摔到地上。
比如明明钨丝灯没有被扭好,李根良却在家,身边还有苦苦央求的少女。
惯性的冲击力会大到什么地步呢?
宗明边挖土坑的时候边思考。
他经常会在这样的过程中,发呆想着其他问题,如此一来他的目光就会从少女无神的双眼上移开。
而今天,一道微弱的哼声,打破了宗明飘忽不定的思绪。
像是羽毛,瘙痒在他的耳畔。
“求,求你……”少女哽咽地睁开眼睛,泪水划过布满血污的脸庞。
宗明回过神来,心如擂鼓,惊恐地望向不远处的李根良。
——李根良正蹲坐在不远处的土堆上,抽着卷纸烟,没有注意到这里异样的动向。
“救,救救我……”
少女哀求地压低声音,宗明害怕地顿住了动作。
邪念与仅存的善意再度在脑海中撕扯。
就在即将分出胜负时,李根良却不知何时扭头看过来,死死地盯着宗明。
“你怎么不动了,在干什么?”李根良脸色难看,熟稔地抽开裤腰上的皮带,“他奶奶的,快挖啊,挖!”
皮带抽打在淤青上,宗明条件反射地加快速度。
邪念赢了。
少女被土掩盖,没有了气息。宗明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难以呼吸。
他,他杀人了。
宗明骤然如梦初醒,从自己编织的幻梦里脱离,崩溃地望着手中的白手套。而此时,警笛声骤然响彻耳畔。
李根良顿时不顾宗明,逃窜离开。
宗明没有动作,仰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不知过了多久,雨水重重地击打下来,伴随着沉闷的雷声。
他突然发了疯一样,挖着面前的土堆,直到白手套被泥土与雨水浸湿。
碎片在拼凑,一点一滴,过去的回忆像是走马灯一般重现在眼前。
后面的回忆也衔接上了。
宗明躲在雨伞下,冷漠地望着父亲指认现场,临走前与李根良对视。
他看向那张苍老,丑陋的脸,缓缓露出一抹肆意、得逞的微笑。
随后宗明转身离开。
白手套被藏在裤兜里,连带着从前的罪恶一起被藏起。
回去以后,宗明大病一场,摆脱了李根良的控制,住进了福利院。
没有人知道,他是这场捉迷藏的胜者。
人人都以为他是受害者。
除了一个人。
人们在主观经历事情的时候,总会错漏很多细节。就好像宗明并没有发现,在他离开以后,被抬到担架上的女孩,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浅褐色的眸子里藏满了滔天的恨意。
今丽才是这场捉迷藏的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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