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染眠

“你在皇上那儿做什么官呀?”

“不是皇上,是朝廷。你看,这是考中举人的名单,标红的地方......”书生指了指,“这个是我......不过还没做官呢。”

“这样吗?那也好厉害,我从没见过有人题名金榜。”

书生很腼腆地笑了。

“染眠,我考中进士了,如果被翰林院录入,就有机会进入户部!”

“户部......户部是做什么的?”

“掌天下户口、钱谷、田赋!”

“染眠,天凉了,外面一直在下雨。你要多穿暖衣,照顾好自己,来,给你买的手炉。”

有银钱擦过帕子的声音。

“染眠,给你带的蜜糖......我没有吃过,那商贩和我说很甜,你尝尝,不合口的话下次买枣糕,还有桃酥。”

“染眠,我被选入户部主事了!在郸定城......虽然期待已久,但还是免不了心里紧张......日后可能会很忙,离你也远,就不能时常去看你,染眠可否收书信?”

“染眠,外头的梅花开的正艳,我折了几枝,给你一同寄过去,路途颠簸,希望不会压坏......我回了晋阳,山里寒气好重,放心,我穿的很暖。”

“染眠,上次你来信,字语间感觉情绪不是很好……可是着凉了?我找这里最好的郎中,抓了几副药,快马加鞭给你送过去......是我的错,好久没去看你,等雪停了,我一定过去。”

“染眠,今日是除夕,可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要守岁,贴桃符,吃饺子。人间有好多节日,或热闹,或冷清,以后我带你去看舞龙舞狮,赏灯花。”

“染眠,今日是我生辰。村里的婆婆说,每个人的一生皆有命数,她给我算过了,说是福寿绵长,能做官呢!”

不求福禄饱满,但愿熙熙泰和,烟火连年。

“染眠,给你煮的汤圆,芝麻馅的。”

“还是烫……”

“染眠,我结识了不少同频好友,他们说朝廷里很多地方是......腐朽固化的,人们有苦难言,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有些官好面子,瞒着不上报......所以皇上不知道。我们约定要一起解决这些,赈灾济贫,晋阳山的惨案,不会再发生了。”

李长司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外面春鸟叽喳,有风拂过脸颊。

一时间,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

“书朗哥哥,你瞧,起风了。”

李长司从一片冷汗中坐起来,周围还是静谧的,一时竟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

那句温温和和、充满书卷声的“染眠”依然萦绕在耳畔。

李长司抹抹眼,看清熟悉的乌颜阁顶。“哎呦......”他起来,拽拽袖子,假装没有看见一屋子的虎视眈眈。

他扫了眼窗外,请来的道士跑的跑伤的伤,反正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打完了?这么厉害。”他朝台闻磔努努嘴。

“我看你念咒念的那么顺口,以为你也很厉害呢。”檀召忱那慵懒的死调调。

李长司打了个哈欠,“过奖,肯定没有檀公子念的好。”

“这个确实是。”

“......”

台闻磔实在听不下去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他走到一直站在角落不说话的女妖身边。

“姑娘,今晚我们前来,也只是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想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就查明真相,还姑娘清白,但是......”对着一个凶手说你就是凶手实在是令人费舌。

“但现在看来,还望姑娘说出这件事的底细,倘若迫于无奈,相信李侍长定会为你和漼大人讨还公道的。”

一本正经的让李长司直面这事儿。

漼染眠将视线移到李长司脸上。

她与兄长相识十五年,兄长时常告诉她百姓贫苦,百姓无辜。

在朝为官,讲究的是一身正气,为权为谋,不过想更好的保护家人,和一方寸土。

她看着晋阳山从阴暗潮湿变得阳光明媚,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重现光彩。

从前连油灯都屈指可数,到现在不知走出多少读书郎。

妖没有名字,没有来处,没有归途。

他们在诞生的一刹那,嗅到的是天地间最纯澈的气息,是照破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是厚雪冷冽的瑟寒,是雨中淅淅沥沥的风。

她见过层层叠嶂,见过看不清五指的薄雾,见过连绵山脉,见过涔涔不绝的流水,见过广阔苍穹——像不言而和的约定,在山海间自由生长。

不过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云中树的枯竭让许多同族辗转流亡,她倒没有多加埋怨,毕竟妖不像奇怪的人,他们本来就居无定所,只是换一个地方罢了。

于是她离开熟悉的花雾,走过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竹林。

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很脆弱的人。

哥哥说,人有执念,便觉得十五年过得好慢好慢,也好快。

于是她又笑了,好像回到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人说自己家人都死了,又说还活着。

现在......十五年过得好慢,也好快。

出淤泥不染,枕山月而眠。

至此,她见过人间热烈灯火。

“后来,哥哥做了一个好官,他为晋阳山修路,为他们添置衣物,重新种田种地,与富裕繁华的京城往来,车马喧嚣,络绎不绝。他做事格外认真,不管遇到什么灾情,什么困难,他都能很好的解决。他会亲自关怀老弱妇孺,教小孩念字,为女子缝衣,甚至将没有子嗣的八旬老人当作自己的爹娘……永远温和,永远正气。”

她垂下眼睫,“很多年之后,他从郸定调配到兰宁,我自是开心的,因为可以时常见到他,哥哥也会经常来看我,一直跟我讲,你们现在是多么好,多么安宁。再后来,他不再来了。我等了他很久很久,足足三月,未曾来过。”

“于是我托人打听,才发现,他死了。”

“死在了河里,等我找到他时,他没了腿,脸烂了,尸体被鱼啃的支离破碎。你知道我看见他尸体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吗?”

漼染眠往前走几步,明明笑着,却红了眼眶,“我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呢......不过世事无常,人早晚会死,死得其所和死有余辜又有什么区别呢,对我们妖来说,人的百年不过一瞬。”

她一步步逼近李长司,“你说,我会伤心吗?我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我没有感到很难过,我也不应该难过。”

“……那你为什么要替他报仇?”李长司静静地直视她。

“我只是觉得,这个结局配不上他。那个人也觉得,所以他为我查明了哥哥为何而死,因为......”漼染眠停了一瞬,似乎在找最准确的形容词,“因为观念不同,那人对我说,哥哥挡了官门世家的路,所以有人容不下他,他就得死。不过一条人命而已,又怎能和金银财宝相提并论呢?”

“杀一个没有家世庇护的人,就跟战场上死一个无名小卒一样简单,不是吗?”

“......漼书朗为官将尽十年,更何况是郸定的主事,他清身朗朗,这么多年,户部确是和地方官僚有......一些放不上明面的交易,就算阻路,挡的也是延续百年的世家大族,陈范甄李不过一人为官,不管怎么论,也无法和户部主事有真正的接触啊......”

李长司说着说着,声音渐消,他和女妖不过寸尺之距。

他隐约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信息,甄梅咏谄上媚下才在兰宁谋得官职,至于何时......他感觉自己如遭雷劈,整张脸慢慢发麻,仲夏五月十一......距今,已有三月有余!

他咽了口唾沫,漼染眠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你看,世家大族......都不需要动手,便可取一条命。而甄公子,与我兄长素不相识,就杀了他。”

漼染眠笑得很灿烂,“李大人,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

李长司突然觉得语言有些苍白。

“他们找到哥哥,甚至连他什么模样都未曾看清,就打烂了他的骸骨,折断了他的脖子,哥哥应该很痛吧,就想跑,可是他们怎么能让哥哥逃走呢?就把他的腿打断了,流了好多血。人死了,绊脚石没了,就把尸体扔进了河里。”

“谁也不知道。”

漼染眠后退几步,“哦,李大人,先前对你说哥哥没能逃出那场暴雨,是我言错。哥哥不是被水淹死的,是被人打死的呀。”

没人说话。

“嗯......这叫什么,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呢?”

众人不寒而栗。

漼染眠站在渲染的光晕下,她带着简易的钗子,墨发从她的肩上披洒下来,李长司看不清她的脸——依然凭靠本能躲开她的利爪。

“染眠,下次我带你看梨花吧,我屋后头有树,待它开满,甚是好看。”

“好。”

李长司急忙转头,宝刀拦住了蝶妖的手,却被她一掌击飞,李长司握拳进攻,落在她身上时却收了力,万千白布从阁顶倾泻而下,漼染眠毫不承让的划开他的左肩骨。随后隐匿在白布后。

檀召忱置身于一片光怪陆离的晕染中,扇子微微倾斜,他能感受到李长司和漼染眠打的不可开交的身影,宝刀浸出的寒光切过眼眸。

但......他转了半步,一会儿是台闻磔召唤鸣声的层层涟漪,许多白布被切碎,落地时又变成绸缎,一会儿是管小量不要命的嗷嗷叫。

他轻闭下眼,再睁眼时直面一个方向,拇指摁住扇尾,打开全面,就在他转出的那刻,一只手覆在了他拿扇子的手上,不轻不重。

檀召忱瞬间收了力。

扇子的边缘划过半空,紧接合拢。

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漏出,他们在漫天白绫中对换视线,光影交错,余思朦胧。

那只手漫上力,檀召忱很顺从的依着他的力,垂下扇子。

那千思夜想的脸庞露出全貌。

美玉似佳人。

檀召忱感觉有点晕。

那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换谁谁不晕。

有铃铛叮铃脆响,很像一股山间清泉,明明应该清澈人心,可为何如此交织缠绵。

香气扑面而来,那只妖薄唇轻抿,另一只尚且空闲的手碰了一下檀召忱的脸,有点凉,但檀召忱的脸很烫,所以眼下相当诱人。

檀召忱好像不敢看他的眼睛了,匆匆而僵硬地移开视线,胡乱扫视几圈,最终满脸通红的落在他的腰上。

“......”

好不礼貌,他脑子里浮现这个词。

等他慌忙抬头想道歉时,却看到方才微微打量自己的视线兀的转变,偏头凝视他们身侧。

不用等怔愣,檀召忱拽开长景,侧身挡在妖身前,青雾色的灵力澎然乍出,卷着残风重重砸在那前后飘荡的白布上,尘埃飞扬,长而尖的利刃从风口飞速袭来,檀召忱还没看清,长景便靠着本能甩过去拦截,但是......长景打落那根长枪,数根细小的尖刺从长枪上散开,气压骤低,挂在阁顶的白布被穿透撕裂,全然落在地上。

很快,佩剑、宝刀与飞雨般的暗器浑然搅打,长景不适合这种近战。

啧。

檀召忱半咬着牙,扇子展开,一扫一合间,冰冷的尖刺掉了一地。

这情景放松警惕可是致命的,他回头,想把妖拉到身后,却扑了个空。

捏着扇子的手还残留他的余温。

“要命啊。”

他面色略微沉重,冷着脸朝李长司那边走去,等掀开一星半点的白绫,纵然早有准备,还是顿了半分。

寒光四射的暗器穿透乌颜阁,还有......它的花魁。

漼染眠一身红衣已经被根根穿裂,身上流的血溶进衣衫,湿了奢贵的木板。

她脸上刻上好几道伤口,固发的簪子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她趴在地上,咬着牙,挣扎起身,却咳出血。

“染眠姐姐!”

檀召忱刚要上前,却被李长司用刀横住脚步。

“小子,这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身上也不少凌迟的伤口,牙染上血,看向窗外。

外面雷声激荡,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在众人头顶。

“......”

檀召忱循声望去,为首身着墨色长袍,一把拂尘挂在臂弯,规整帽檐上刻着“薛”字。

薛家的人!

檀召忱撇开眼,看向台闻磔。

台闻磔身上没什么伤,但对上檀召忱视线时,还是轻微摇摇头。

窗外的人居高看向这鱼龙混杂的一群人。

嘴角的轻蔑不加掩饰。

他抬了两根手指,威严阴沉。

两个蒙面人踏进窗户。

其中一个黑衣人冰凉的开口:“尔等妖孽,不足挂齿。”

他看了眼李长司,“李大人捉妖有加,也算为薛大人尽上薄力,我等复命回去,定会如实上报。”

“……”

“现在这后事,就不劳李大人动手。”

他在屋里巡视一番,转头对为首那人摇头。

“此地交于你们。”

他摆摆手,带着剩下几人,欲转身离去。

可他突然回头——浓重的妖雾大起,夹杂清晰的弹指声,那人眉心半拧,灿金从内部升起,妖雾霎时散去。

他盯着空无一人的普通阁楼,蜡黄的嘴唇嚼着两个字。

“鬼气?”

……

这边的几人打得不可开交。

漼染眠不顾身上钻心的痛,黑红的指甲呈妖状,撕向其中一位黑衣人。

但明显落于下风。

檀召忱上前一步,李长司还没拦下,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先挡住了他,扇子打在玄铁上。

“喂,小公子,不要闹脾气啊。”

相当无耻做作下流不要脸变态的死调调。

檀召忱挤出几个字,“那你准备怎么哄我啊?”

那人只是笑,刚准备哄。

回身避开刺眼的蓝光。

“在这也能聊起来。”台闻磔惯用冷脸。

轻微痛呼传来,檀召忱急忙看过去,漼染眠不敌那人,再次跌在地上。

和她交手的黑衣人看向同伴,“别废话,带她——”

戛然而止。

冷冽的妖雾散发在四周,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掐住黑衣人的脖子。

月光灰霭,照在妖的脸上,显得万分森然。

他神色无异,手慢慢收紧,根骨分明,隐约窥见的青筋又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与随性。

那抹玩味、审视的笑化开,扑面而来的是妖兽天生的原始与野性,桀骜不驯,危险又迷人。

那人眼球暴出,脸色紫青,双手紧紧抓住妖的手腕,不断蠕动嘴唇。

可是不耐烦了,在漫天浩渺妖力中,清晰的断裂声从他手下传来,那所谓的捉妖师了无生气的垂下手,头歪在一边。

檀召忱在不远处,滚烫的视线直直的看着妖锋芒毕露的侧颜,喃喃道:“他好乖......”

旁边的李长司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

人死了,就没有再触碰的必要。

他低垂眼眸,随意甩了甩手,露出一小片宽阔的胸膛。

似是感受到身侧灼热、直白的目光,他有些好奇的看过去,檀召忱止不住的笑,“好可爱......”

李长司怀疑自己聋了。

那俊美的妖是真的好奇。

他一步步走近,全然不顾旁人警觉的后退。

在檀召忱身前,站定。

他凝视你时,好像可以穿透皮囊,直窥深处。

檀召忱觉得自己地灵魂狠狠地震了一下,月光又变得柔和清澈。

宽大的袖口与衣摆向后飘摇翻飞,勾勒出妖劲瘦的腰身,他上下扫视一番檀召忱,最终停留在他手上。

“手给我。”

嗓音和狂妄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很轻柔,很干净......很乖。

檀召忱屏住呼吸,将先前受伤的手递过去,饶是他平日再风流倜傥又多情,微微颤动的指尖,干哑的喉咙还是将他这辈子没牵过小姑娘的手展现的淋漓尽致。

那只妖不明白为什么面前送自己玉佩的人要抖,应该是人类本能的恐惧与厌恶吧。

他也没多余的动作,右手轻轻覆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一股暖流淌过干涸的裂缝,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愈合,被烈刃割掉的皮肉重新长出,溅出的血迹全然消散,很快恢复了原来白净的模样。

伤好了,也没有再扣着的必要。

他将手拿开,拇指无意擦过檀召忱的手心,明明很轻很痒,竟直接给檀召忱勾了一把火。

好香。

也好受不了。

檀召忱咬住嘴唇,真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原本还紧握着剑的台闻磔冷着脸移开视线。

那只妖明白,人类与妖族的芥蒂可不止那一道伤疤。

但是……

他都不必抬头,也能感觉面前年轻的少年炽热的目光,那是包含友好与善意的,明亮如山海间冉冉升起的弯月。

于是他有点疑惑的问,“你……为何这般看我?”

檀召忱看着近在咫尺、微微歪头问他的妖。

好香啊好香啊好香啊

那年栀子开的簇拥,开的垂涎欲滴。

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全靠本能作出回应。

“我好想,嫁你啊......”

嫁这个字眼,在人间含着太多情绪,太多喜爱,太多肯定,太多......明晃晃的难以捉摸。

可山海不是人间。

所以,他不懂。

李长司倒是懂了,他一脸震惊的看向檀召忱。

“见色起意你他妈也好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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