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色起意?”
没等檀召忱反应,他很轻地拧了下眉,低声嚼过这几个字。
然后了然的点点头。
“咔擦。”
尽管脚步声微不可及,鞋底碰撞地板的摩擦还是打断了妖的思绪。
他抬眸扫过去,那个低头骂鞋的黑衣人顿时感觉自己命里凉飕飕的。他一把掀开黑色外袍,漏出里面墨蓝色内衬,“你、你先别过来,听我解释,我是自己人,嘿嘿自己人嘛。”
檀召忱毫不客气,“薛太侯有你这样的人也算完了。”
黑衣人扬扬眉,“非也、非也,小公子,薛家惯走阴暗低沉风,不管什么场子,都好摆一排黑压压的死士,这样久了,难免被人看透路子,就需要一两个英俊明朗的人中和一下喽。”
“你在暗示我们你不是什么好人吗?”
黑衣人转头看向台闻磔,“他一直这样......不辩黑白吗?”
台闻磔谁也不想帮,“照今晚这排面,薛家还得再中和个七八年。”
“......”
黑衣人耸耸肩。
看这一块儿平息,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妖收回视线,回头走到漼染眠身边。
她伤的很重,勉强翻过身,仰面撑在地板上。
妖力流失,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她眼前早已模糊,迷乱的妖痕在那张沾着血的脸上浮现,也道是露容花浓。
妖顿了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本来穿的就不多,里面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衣遮体,依稀看见光滑的脊背。
他在漼染眠身边跪坐,把外衣轻轻覆在她身上。
“......你的妖丹碎了。”
他将漼染眠半环起来,手点在她额前,想渡一点自己的妖力。
但是不行。
漼染眠咳出血,来自他的气息却将漼染眠灼伤得更厉害。
他蜷缩了下手指,“......为什么会如此?”
“我亲手分裂了我的妖丹,更何况在人间生活这么久,一直在压抑着气息,妖脉枯竭,自是不可能在接受同族的......咳咳...”她将手抵在唇边,腥铁的味道蔓延在口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没法愈合妖丹,你会死的。”
就算是入轮回,也可能很苦很苦。
不知道哪个字刺痛了妖,漼染眠看见一双微微睁大的眼睛,含着茫然、无措,还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惶恐。
漼染眠笑笑,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什么大不了。命是很珍贵,没有人不怜惜。但像我们这样,走到哪里都孑然一身担惊受怕,又有何意思?我自碎妖丹,为的不是他漼书朗......”
明媚的朱唇勾起,“他对我是很好,也将我看的很重,但也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人......我为他复仇,也只是还他......”
还他什么呢,哥哥对她好,谁都知道是她有着他妹妹的脸。把漼染眠的名字给了她,写下一封封书信,将她视为自己的家眷,买那些毫无新意的甜食,一句句的寒嘘问暖,只不过是把对妹妹的思念和亏欠弥补到她身上罢了......
纵使一开始的好奇与懵懂,在人间许多年后,也会渐渐明白一些难以启齿的道理。
漼染眠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抹遥不可及的亮光。
“也只是还他几分情意。”
在漼书朗的尸体旁,看着温和不在、泡得发白的面庞,岁月和朝廷总会给人身上留下些痕迹的,哪怕这个人再干净。
更何况还有经久不息的伤疤。
她默默注视,这个人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永久的事,哥哥死了。
那天,从未有过的寒冷从脚到手心,爬上背,又灌注进心脏。
他死了,永远不会再站起来了。
会一直一直躺在这里。
她没什么表情,应该做什么?哭吗?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披麻戴孝吗?还是就此给自己套上枷锁,用一生来耿耿于怀?
谁也不知道。
她终究不是人,倒不是没看过漫天白绫、十人抬棺,那些人一直在哭,有个妇人抱着棺材,说要下去陪他。
她冷冷的在旁边看,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哪怕这人对自己再好再好,没了就是没了,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那天午后,漼染眠盯着躺在地上的人,白骨森森,面容不再。
忽然有些明白了,因为周遭全是有关那人的回忆,晋阳山的车水马龙,自己桌上再普通不过的簪子,乌颜阁旁边的糖铺,橱柜里早已干枯的梅枝......太多太多了,还有,每一个不觉期待的明天。
在那天,不仅她失去了哥哥,晋阳山失去了儿子,天下的百姓失去了一位好官。
哥哥该多么惋惜啊......突如其来的失落占满了她的整个心房。
属于漼染眠和漼书朗的一部分永远陷下去了。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会慢慢浮现复原,会成为一句眼角苍老的释怀,但都不是可以慰籍到当下的。
她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堆了一个小土堆。
哥哥的尸体也看不见了,被厚实的土重重地盖着。
其实她和哥哥依旧离得很近,只是隔着土,和一条荒凉的野河……不知淹没过多少人。
人们说入土为安,但她不那么觉得。
远处的炊烟慢吞吞的升起,一片暮鸦掠起惊飞,如芒刺在背。
她面无表情,把哥哥刨了出来,然后献出自己的妖丹,一分为二。
一半给了哥哥,一半投进了河里。
自然是很痛的,可竟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是心痛还是腹痛。
那人说,如果想重安不在的人,起灵时要在他尸首归处放点什么,一是镇压冤魂,一方面......是尊重和安抚。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欢喜的,看着面前的尸首动动,抬手扶正了歪歪扭扭的官帽。
漼染眠笑了笑,将哥哥背起,他们回家。
可是她知道,她失去了从今往后的每一个黎明。
高堂有树满庭雪。
从此不敢看白梨。
漼染眠的身体开始消散,她最后看了眼上方年轻的面孔,而后闭上眼睛。
只是一个比较好的人,确实不值自己搭上性命......可是,若是活着,每天又该多么难过。
“染眠,这蜜饯甜吗?你可喜欢?”
你被骗了,齁得要死
“还行。”
一只妖身死,不会化作枯骨,她会融入天地,泽披万物。
九方衍半维持之前的姿势,眼睛追随缓缓上升的光粉,直到看见漆黑的阁顶。
良久,手滑落到膝盖上。
管小量已经泣不成声。
檀召忱抬了脚步,在一瞬间有恍然的犹豫,但还是走到九方衍的身前,半跪下。
“为什么,我救不了她。”
面前的妖低垂着脑袋,檀召忱顿了半分,还是抬手,想给他一点安慰。
但被拦住。
九方衍握住他的手腕,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与他平视,眼珠很黑,“她原身是蜃蝶,今夜你们与她所有的接触都像在梦境里一样,看似真实,实则......”
实则什么?实则不然吗?和人解释他们的事是从没有过的经历。
九方衍皱皱眉,“总归不是很确切,你们已经很累了,剩下的我会解决。一会儿......”
再次被打断,李长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哪儿不真实了?这小子都快哭晕过去了。”
九方衍抿抿唇,继续说,“一会儿你们会进入梦境,会看到一些前尘俗事,有她的,也有你们的,不过会很模糊,看不清的。”
他看着被自己拉住手腕的少年,那道一直炙热的目光蒙上水雾。
檀召忱晃晃脑袋,但眼皮很重,沾着细麻的酸累,面前的妖逐渐重影,声音轻而浅,“那些都不重要,不要怕。”
九方衍手上加力,稳稳的扶住了栽在自己身上的檀召忱。
“也不要难过。”
檀召忱最后只闻到浓浓的花香,来自旷远。
身体很沉,有点站不住,檀召忱用力眨眨眼睛,还是觉得干燥和酸涩。
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他挪动几步,乏累随之而来,动作变得迟缓,有无形的力量在将他前后拖拽。
“这是梦吗。”
檀召忱自言,不过有人回应他了,他抬头,微微眯起杏目,但看到的只是灰霭的混沌。
一声叹息由远及近,似乎......是隆冬?
因为砸在耳边有些冷。
“过来,给你暖暖。”
“不要。我又不冷。”
“听话......”
颠三倒四的话缓缓从檀召忱嘴里流出,却如同一个人的呢喃,他也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
又或是有没有说。
是漼染眠吗......他摁上太阳穴,努力集中思绪,却如同陷进泥泽。
“哥哥,”好像起了点作用,“他们的手受伤了,我闻到了血腥味。”
漼染眠站在一个男子旁,穿着厚实的棉袍,秀发用簪子简单的盘着,雪中婷立。
“嗯,这里的人大多用手搓衣,天气冷了,手常年泡在河里,很容易裂的……来,婆婆,您慢点。”
暖气轻易的驱散了寒凉。
那男子在施粥,用长长的木勺一点点的往外舀着,生怕散出来一滴,但在碗里又舀得很满。
“哥哥,你冷不冷?”
“我不冷的。”
“那你冷吗?”
这里有一声笑,“我冷啊。”
两道声音重叠,心里有一块被轻轻饶了一下,像近在耳边,又远到天际。
清晰、含糊。
“小姐,放着上等的貂衣不穿,干嘛要披着那厚重麻布?”
“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穿得起好衣服。”
“那你也不能跟着受冻啊,着凉了怎么办?”
檀召忱看见一方热气盈盈的隔间。
“无碍的。”
他刚走近几步。
沉重的木棍落在身体上,打的人闷痛,杂乱、吵闹、哭喊、打骂一应俱全。
“你个死丫头!贱皮子长硬了是吧?!漼染眠去哪儿了?啊?你说不说?说不说?”
一下打得比一下重,“我不知道......不要打了!!我真的不知道小姐去哪了!啊啊啊!!!”
几个粗汉见惯了细皮嫩肉的姑娘,纵使这丫头算有姿色,下手依然很重。
“你们没吃饭啊?给我!我打!”
穿金戴银的老鸨抢过木板,一边骂一边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老娘对着干!你以为你是谁,没人要的死丫头!”
“不要脸的贱蹄子!”
老鸨其实没什么力气,发狠打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她把棍子一扔,呸了口唾沫,“赏给你们几个了!”
......
一切又遮上了雾。
等檀召忱再看清时,漼染眠低头站在一口枯井前,身后鸟语花香。
她站了很长时间,扭头走了。
但井还在那里。
檀召忱脚下悬浮,他慢慢过去,立刻生寒。
井里是许多具枯骨。
肉身腐烂了,衣物还在,那个姑娘也在,面容尚且清晰,但嘴唇深紫,头发散乱的披着,脸上被打的很青。
好像有什么不对,檀召忱向后退几步,井壁是重灰砌成的,但是......头颅的滑面还是显现出来。
有什么东西推了他一把,又置身在另一个地方。
是乌颜阁。
漼染眠两手交叠,在万相里的李淑贤痴傻的站在中央,浑身灰土,衣服被扯得稀烂,像街上的乞丐,满脸污垢。
“他可能是富家公子,一生无忧,亦可能是街头乞儿,任人唾骂。”
空洞虚无的声音又响起。
漼染眠朱唇轻启:“我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召过来,为你出气,可好?”
李淑贤身边出现了一具具躯体,如果众人都在这里,就会认出,是他们在第一个“乌颜阁”见到的人。
“还有一些,你欺负过的。”
檀召忱呼吸重了几分,他不受控制的后退,有无数双手不断推搡他。
眼前掠过的情景变得很快很快,杂乱不堪,意识被彻底吞没,他下沉在一帧一帧的画面中。
啼声如雷,卷起千里烟尘,顷刻间又是尸横遍野……身着嫁衣的女子,明明是一身喜服,但吊在悬梁上,阴风一吹,那张脸幽幽转过来,瞳孔裹着一层白霜……
还有深沉的木桥,一位皮肤生满褐斑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过来,身形嶙峋枯瘦,背着把割草刀。
“……”檀召忱站在桥头,恍惚间,老人走近他,咧开干裂的嘴角,牙齿疏松发黑。
离奇古怪,斑驳诡谲。
头很疼,那些千奇百怪的记忆像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好累,不想动了。
等等,那是谁……他费力睁眼,想看清前面模糊的身影,是昏暗中唯一的一抹白,就在前面,离他很近很近,马上就要拽住了……等一下,不要走……
突然被什么挡住,嘈杂细碎的思绪变得空净,他没追上那个人。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陷进一片没由来的空落,身体沉重又麻木,有点失望,又有点难过。
檀召忱掐住胳膊,想保持几分清醒,他一定要追上去。
可是,还是被拦住了,和李长司一样,停住了他去帮漼染眠的脚步,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他抬头看着阻挡自己的人,也许他的气恼和焦急太过明显,那个拦住他的人无奈的说:“小公子,别去了。我可是帮你算过的,你和他八字不合。”
“算得明白吗你就算?”
脑袋还是很混乱,但不妨碍他脱口而出。
“……”
是那个黑衣人。
“真的,我没骗你,你俩不合适。”
檀召忱打断他,“给甄梅咏出主意剜了漼书朗眼睛的人,是你吧?”
这下换那人安静了。
过了片刻,那人凑到他耳边,声音染上几分笑意,“虽然你没问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鄙姓谢,名无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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