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子离去后,大殿之上,唯余冉峤孤影。温忠林抬头,顾盼冉峤。
忆往昔十余载,此女养于淮安,其从未留意。又思及康娟华,往事种种浮现眼前,眸光瞬暗。暗叹此女魄力,可惜……所托非人……罢了罢了……
冉峤青丝如瀑,垂于身后,她手捂心口,喘息未定,渐缓心痛。
方才之险,历历在目,若魏太子那一脚踹下,恐他早已魂魄归西,幸甚幸甚……躲过一难……
沉壁这小丫头却蹙眉,姑娘自幼体弱,养于淮安十数年方见好转。经此变故,往后恐……
见沉壁小脸愁苦,泪光点点,冉峤冲她一笑,欲起身,目光无意间掠过殿上,忽而一滞。
殿中火烛层叠,光影绰约。
那人着一身赤衣,墨发长垂,仅以玉簪束鬓,坐姿轻佻于龙椅之上。其态不似帝王,反类闲王。然其骨相清俊,容貌昳丽,尤其那双眸,眼颊狭长,眼尾轻佻,眸中仿佛蕴含夜月的幽光。
冉峤愕然,此乃杀人如麻、冷心冷情之嗜血阎罗?怎的并非民间传闻之中,身高七尺、横眉怒目的黑李逵貌?
震惊之余,再顾视他身上的红衣,方才明悟,魏太子今日为何如此恼怒。
圣人此举,意在昭示天下,他所弃者如她,赐于魏太子。这江山,或有一日,他厌弃了,才可能是他的。
冉峤心惊,彻底推翻旧见,暗道此人绝非庸才!然北朝日渐衰落,百姓的哭喊声,恐有一日冲破昭和宫的殿宇也未可知。
到底,为何?
她恍惚之间,忽闻殿内“砰”然一声,茶盏坠地,有人跪拜,随之响起清润之声:“圣上恕罪,微臣殿前失仪。”
冉峤回神,知翊清此举乃提醒于她。
忆往昔,翊清哥哥曾誓不入仕,而今却……
冉峤心痛之余,借沉壁之力,挣扎起身,忍痛跪地行礼:“魏太子婚宴之上饮酒过量,忘却礼数,无意冒犯陛下,恳请圣恩宽宥。”
萧凌自苏翊清身上收回目光,穿过重重烛光,转而凝视冉峤。
其长发如瀑,俯首间散落肩头,颈项如玉,暗透幽光。
他轻转指上玉骨扳指,复观跪地俯首的苏翊清、冉峤二人,忽而哂笑,笑意未达眼底。
须臾,起身,缓步至下首。阿五皱眉,不明其意,只觉今日主子似与往常不同,终日厌厌之人,似生出一丝意趣。
冉峤久候无声,试探抬头,瞬间目光凝滞。
冬日雪落,殿内昏暗,烛火皆燃。火光摇曳,未见喜庆,反添几分寂寥清冷。
火光映照于萧凌昳丽面容之上,使其眸色愈发深邃,神色愈发难测。
冉峤心下大惊,不由得咳嗽连连。
他……何时至此!
她瞬间低眉垂目,却见萧凌赤色衣裳落于她散落裙摆之上,双色交织,正如她此刻纷乱心绪。
忽觉鼻端传来一股幽淡异香,伴声而至:“魏太子妃当真好气魄。”
冉峤浑身僵硬,方知此人乃兴师问罪而来!
原是她无意间,扰她大戏!
冉峤下意识紧握裙裾。
萧凌却迟迟未动。
直至她鼓起勇气抬头,方见萧凌目光冷冷落于……她紧握他赤色衣摆之手!冉峤心中一惊,慌忙松手,不知何时竟抓错。
偏殿中寂静无声,大臣皆低头,无人敢窥视左右。故殿中细微动静,唯她与萧凌二人知晓。
“小女初入宫……”
忽觉颈后一凉
偏萧凌复前进一步,两人近在咫尺。他身形修长,烛火映其影,将她笼罩其中。
冉峤如芒刺背,眸中思量,一时不敢抬头。
言未尽,她阖眸,忽的伸手捂胸,晕倒在地,浑身颤抖不已。
“姑娘!”沉壁惊呼,急步上前。
殿中众人亦是惊呼连连,苏翊清最为焦急,几欲跪地求情,然其父内阁次辅苏嵩明强按住他,不许他上前。
沉壁回望数次,终无果,焦急万分,无奈求助温忠林之际。
冉峤却悄然以手示意,示意她无事。
沉壁浑身僵硬,转头见冉峤面上仍作痛苦状,愣神片刻,旋即明白她意,立刻跪地求道:“望圣人海涵,念及魏太子妃突发寒症,先行医治。”
萧凌目光仍落于冉峤身上,他眉目泛寒,唇角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始终未置一词。
新任户部尚书魏晋升等一众新臣,皆揣测因魏太子不敬惹怒圣人,故有意为难温家三小姐,加之温大人之故,非但不求情,反乐见其成。
然与温忠林交好者,皆为旧臣,如吏部侍郎赵庆祥等,跪地求恩。
亦有司礼监秉笔赵宝柱等人,静观其变。
萧凌自始至终未顾殿中新旧臣及宦臣三派,唯注视地上之冉峤。
他缓缓扬唇,须臾,侧首,顾视殿侧众臣,眸中泛起几分不易察觉的寒光。俄顷,未留一语,转身离去。
温忠林拂袖,紧随其后。
见状,众臣皆散。
大殿渐空,圣人未曾言语,一时无人敢看顾地上冉峤。
直至殿中唯余冉峤、沉壁二人。寂静无声中,唯闻空中仍弥散着那股幽淡之气味,冉峤渐松一口气,似失力气般躺倒于大殿青玉石板上。其目光落于头顶拱形穹顶之上,迷离恍然间想到,此香味乃梅香。
沉壁速至冉峤身旁,推搡急呼:“姑娘!姑娘!醒醒,您可千万别吓沉壁!”
冉峤回神,咳了两声,转头道:“沉壁,汝若再如此推搡,便是真的无人应汝这声小姐了。”
沉壁方止泪水,停推搡喊叫:“沉壁不推了,再不推了。姑娘,现下人已走远,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言罢,握紧冉峤之手,欲扶其起身,却惊觉甚烫。
不由惊呼一声!
扭头观之,见冉峤面颊泛红,方觉异样!心知其方才实为装病,只为躲过此劫。然正值寒冬之际,青玉石板冰冷,恐其真犯寒症,更何况那惊心动魄之一脚。惊思之下,沉壁不敢再耽搁,欲起身去殿外唤人。
冉峤挽其臂,促之近前。沉壁知其恐有窃听,乃俯身侧耳以听。
“汝……汝莫声张,速往殿外守候,若半刻无人至,”冉峤轻咳了两声,取以碎玉授之,“则往太医院,寻一名叫乔瑾瑜的吏目,彼…自知当如何行事!”
沉壁不敢迟疑。
至殿门,沉壁佯作急病求援状,哀告于殿前太监,然彼等皆低头不顾。
沉壁素闻宫中势利之风,幸而三姑娘早有筹谋,遂起身往殿外求救。
至昭和殿前,沉壁遥见一小太监匿于墙后示意。
沉壁大喜,不料忽见一人现于门前。其人身材高大,着麻香色飞鱼服,腰悬绣春刀。
年岁看着不大,但通身气质沉稳。此人乃婚宴时立于圣人旁者,曾得圣命调羽林卫救姑娘。
沉壁心惊,然其人已至。
沉壁掩下心中忐忑,将玉佩碎片藏于袖中,作慌张状,奔至其前,拽其手,跪地求救。
巧也,此人乃锦衣卫同知阿五,其归而复返,因主子骨扳指遗失,此扳指萧凌日常不离,故返寻。
阿五一时愣住,素不喜见人哭,尤是女子。平日身处军营,难见女子。入宫后,宫人皆畏其身份,避之不及。此刻见软糯女子拽其手,阿五僵立当场。
未察,门前小太监已被捂住口鼻,呜呜不能言。
二人身前立一人,乃方送圣人归自云竹殿的赵宝柱。赵宝柱已撬开小太监之口,知他是得了谁人的令。
他窥视殿内唯余那一人,在宫墙后静观片刻,方上前。
急斥沉壁退下,复至飞檐下,弓腰讨好阿五。
其态不复往日骄横,表情谄媚,姿态极低。此亦不怪,自两年前宫变,朝堂与宫中皆大洗牌。魏王薨逝,太监总管李德全被刺死于昭和殿前,牵连之臣无数惨死,人头悬于正午门。
宫中内侍尽换。
赵宝柱费尽心机方留宫中,三年间极尽所能,方至今位。
然今圣上异于先皇,外人观之,资质平平,好名而昏庸。唯近身内臣如彼等,方窥一二分真容。
圣上容颜俊美,喜怒不形于色,不好色爱财,对朝纲淡然。若非云竹园兵变历历在目,其冷淡之态,几疑为错觉。
无从巴结,故日常伺候皆提着一百二十个心。
唯阿五,能与圣言。满宫皆知,阿五自幼与圣共长北疆,又陪圣于云竹园蛰伏数载。今掌锦衣卫同知之职,虽上头有指挥使周禀压着,然亲疏明眼人皆可见。
“大人,奴婢斗胆一言。”
阿五方自沉壁所拽之手回神,欲盖弥彰地咳一声,视赵宝柱:“说。”
赵宝柱欲近其耳畔,阿五皱眉,喝道:“有话快说。”
赵宝柱点头哈腰,缩回:“是,是奴婢僭越。”
“大人,既圣上未发话,不如将魏王妃送回长乐宫。一则今日乃喜日,新娘当全礼;二则宫中宫外瞩目,须给交代,勿让百姓笑皇家;三则,”窥阿五面色,见其侧目,方续言,“送魏王妃归,礼亦成,长乐宫、雍城、温府皆无异议。”
阿五闻此,尤是第三则,望殿内,眉头紧锁。今日之事,彻底得罪首辅大人。今边疆突厥虎视眈眈,全赖戚百川苦守,而这戚百川,乃是温阁老弟子。
主子今日之举,太险。
故大殿之上,他才斗胆提醒主子,顺理成章让魏王妃使唤禁军。
心中暗叹,罢了,主子亦非今日如此任性,何况这北朝……
低头见沉壁愁眉苦脸,阿五慌张转目,伸手揉额,不自然地挥手令赵宝柱照其言行事,转身离去。
赵宝柱视地上沉壁,忽奸笑一声,挥手命人抬了殿后备好的软轿至昭和殿前。
沉壁急奔入殿。
赵宝柱身后一面皮白嫩干净的小内侍弓腰上前,为其披上备好的披风。
“老祖宗,您今日不是才同首辅夫人吃了茶,怎的……”其往殿内一望,“又出手救这庶女。”
赵宝柱拢着暖手,奸笑一声,点其额:“元德,说话汝也在我身边有两年了,怎得仍是这般不长进?”
元德陪笑:“奴婢素来是个蠢笨的,承蒙老祖宗不弃,才有了今天。还请老祖宗怜惜,告知元德其中关窍。”
赵宝柱转身,视昭和殿上空:“元德,汝且看,这殿外正对何宫?”
元德不明其意,仍答:“自是那魏太子的长乐宫”
赵宝柱道:“然也,长乐宫。”
元德嚼此三字,忽笑:“老祖宗远见。”
赵宝柱亦笑,举足下阶,不复言前事,转而论殿中的情形:“今日之势,本为无解之局。圣人谋于温阁老,以温氏三姐儿为棋,欲挫温阁老颜面。然温阁老三朝元老,向来睿智,岂有不预察之理?不然,何以纵秦氏与我探听消息,并让此庶出三姐儿替嫁。然则魏太子向来不可控,行事过激,若非这温家三姐儿当庭晕厥,此事必将掀起轩然大波。由此可见,此庶出三姐儿的智谋,较之温氏嫡出的蠢笨二姐,前途似更可期。”
元德不以为然:“恐非凑巧,莫不是真的吓晕了?”
赵宝柱回望殿中,目光闪烁:“管她是真是假,左右这日子还长着呢!”
元德应之,躬身扶赵宝柱往外走。
大雪暂歇,风势却愈演愈烈。
钦天监数日前曾奏,不日将有新轮寒潮至。
抬头,寒鸦孤飞,似拢翅以待
赵宝柱上轿:
“这天儿,还真是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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