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越国惯例,春分时节当设一场盛大的祭日大典,祈愿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即便近年与卫国战乱不休,此礼也从未废止。
然而今年边关大捷,烽烟尽熄,战鼓方寂,祭日大典却被取消,江湖庙堂之中一时间猜测如絮。
苏家二小姐苏锦书是苏府最先得知缘由之人。
昨夜老陈来瞧她,带来了边关胜利后,领军的骠骑大将军宁知远没有军功,反被罢黜的消息。
她身边的老陈,对外称是她的仆从,但实际上是她从出生开始就跟在她身边照料她的人,亦师亦友亦长辈。
老陈来得匆忙,沾了一身晚露,带着些料峭春寒,“说是宁将军拥兵自重,惹得圣上震怒不已,祭日大典改成对他的审判大会。宁家世代忠良,家教严格,宁知远更是在这场战事中双腿俱废,圣上此举,实在令人寒心。”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苏锦书剪了剪灯花,烛火又亮了一些,“千古帝王心。陈叔不要纠结这些了,这么晚来,我去找间房让你歇下吧。”
老陈摆摆手,给她留下一些金银,“我还有些别的琐事缠身。府上这几日怕是不会安宁,他们要闹就由他们闹去,你保全自身就好,我过些时日再来。”
说罢又匆匆离去,暮夜晚风卷着杏花香气吹至厅堂,苏锦书周身起了几分凉意。
苏府确实不会安宁了,倒不是因为宁将军这个身份,与苏家息息相关的,乃是宁知远的苏家女婿这个身份。
苏家大小姐苏云书与宁知远有一桩婚约,如今眼看着佳期将至。
“小姐,快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请安去呢。”她的丫鬟冬画催促着,掩好被风吹动的门窗,“不管怎么说战事平息了,这是好事,别的我们也别费心去想了。”
苏锦书点点头,主仆二人收拾完毕后夜卧安寝。
春分时节,晨光未明,市井已沸,巷子里熙熙攘攘,赶集似的热闹。
边关大捷,班师回朝,祭日大典取消,将军疑遭贬黜,几件事连在一起,无疑是最热火的消息,众人都在你来我往地交谈着,巷子里的杏花树干上长满了路人。
杏花从巷子开到了庭院,从商铺门口开到了高门宅邸,议论声也沿着杏花传得像花瓣一般漫天飞舞,传至花深处的苏府里。
苏府石灯笼微亮,映出朦胧光晕。雕花窗棂间,晨曦透入厅堂。
往常这个时候,府内只能听到屋檐下风铃轻响,刚从东南角醒来的丫鬟们轻手轻脚开始做活,脚步声在回廊中轻轻回荡。
主屋门窗缓缓打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寺庙钟声隐隐,苏家主母赵氏会在这时候早早起来洗漱,吃斋礼佛,开始忙碌的一日。
只是今日的苏府也一样沉浸在军队归来的消息中,小厮丫鬟们似脱笼之雀,嬉闹于庭院中。
苏锦书住在苏府的第二进,位于东南院落。此地临近巷口,又靠近丫鬟小厮们住的厢房,双管齐下,最先被吵到。
苏府的小厮丫鬟们并不在乎朝廷争斗,他们只对战事平息感到兴奋,战乱多年,人人家中几乎都有拉去充徭役的亲人,战争结束,也就意味着亲人要归来了。
清晨苏锦书起床梳洗,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便叫丫鬟冬画停了手上的梳子,把倚着的狮子拿开,帘子卷了起来。
冬画赶忙上前,把另一扇纱屉卷起,开了木窗。锦书瞧着外面的样子,素净的脸上不禁也染了几分笑意。
冬画也在一旁瞧着笑,“今年杏花还没落,咱们院子倒是已经这般热闹了。”
苏锦书看着他们讨论着远征归人,思及昨夜老陈所谈之事,摇了摇头。虽说她与宁知远不算亲密,但是这样的事还是容易让人觉得心寒。
冬画看她笑意消减,便说道,“姑娘不必太过忧虑,那大小姐嫁出去了,咱们院子应该是更清净些的,到时候院子里里外外的杏花,秋天结的杏子,东院秋海棠,南院冬梅花,还有春牡丹啦,夏芍药啦,可都等着姑娘一个人戴呢。”
苏锦书被她逗笑,“到时候咱们院子里人人戴满头,你可就乐了。”
冬画一面笑,一面给她挽起发髻。铜镜里的姑娘虽然还没上好妆,已经能看出容貌清丽,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所以虽然苏锦书在打扮上极少用心,常常懒起不画眉,弄妆梳洗迟,倒是歪打正着了。
“二小姐,今天太太说不用去她那边问安了,姑娘自己梳洗好就行,有什么事晌午再说吧。”窗外是太太赵氏的丫鬟秋英,就着开着的窗户跟她们说了一声。
“好,秋姑娘慢走。”苏锦书笑着招呼道。
冬画看着秋英已经走远,不由得皱着眉,“平常问安去的迟,就要阴阳怪气好一顿说,为这个,日日连个好觉都睡不得,这会儿没病没灾,又不要请安去了,一天一个样。”
苏锦书心下却明白,宁家的将军归来,正房怕是要折腾一段时日了,正房的反常,此时只是一个开始,往后怕是还有什么要发生。
不同于苏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苏锦书是苏家抱养而来。
赵氏对这个女儿算不上喜欢,只是苏家家主苏幕对苏锦书十分客气,命府中给苏锦书的份例安排皆为苏家小姐的规格,久而久之也称她为“苏二小姐”,背地里也有人管她叫“假千金”。
故而府里的人多有一些欺软怕硬之辈,对她常常冷嘲热讽,又有赵氏常年克扣她的份例,苏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锦书对这些并不在乎,苏府生活虽不如意,但她也没什么志向,此心安处是吾乡,能安心生活就是心头第一惬意之事。
这第二惬意之事便是身边能有陈叔和冬画相伴。冬画是她进入苏府第一天就陪在身边的丫鬟,这一期盼也不曾落空,唯有老陈,不能如她所愿。
此人从小便陪在她身边,后来进了苏府,老陈也被收留在此,不过他并不常住,苏锦书及笄之后更是一连几个月摸不着人影。
人生不如意十之**,她也慢慢接受了。
只是他昨天特意赶回来告诉她宁将军的消息,想来也是担心苏家近日因与宁家将军婚约的事而懊恼,把怒火发泄到她身上。
苏云书是苏家嫡亲的大小姐,性格娇蛮跋扈,事事要强。少女之时参加宫宴,与宁家的二少爷宁知远一见钟情,此后便魂牵梦绕,日日思念。
那时的宁家少爷宁知远,可是世家子弟,一表人才,第一次提枪上阵就立了功的少年臣,宫宴上便理所当然成为众人的焦点。
赐封号,赏名琴,一剑霜寒,满堂花醉。
祖荫不接,女色不近,五陵年少,又满心报国之志,这样的人,偏偏还生得俊美潇洒。一场宫宴之后,京城坊间无不赞叹,一时之间成为无数闺阁密谈。
苏锦书对他的记忆则很是稀少,那时的宁知远如此遥远,见过一次以后便抛至脑后。
哪知她这姐姐苏云书立志,誓要让这宁将军做她苏锦书的姐夫,她便不得不日日被关于宁知远的内容包围着。
更让苏锦书震惊的是,几年之后,这事儿居然真成了。
两家结了婚契后,怕宁知远悔婚,也怕更有威胁的情敌捷足先登,苏幕甚至去求了御赐圣旨成全了苏云书。
订婚之后,两家常有来往。逢年过节,宁知远若正好在京城,便会带着些礼品登门拜访,偶尔她会和宁知远打个照面,行礼之后匆匆而过,再无一言。
诚然,坊间流传此人作战如何英武,性格多么桀骜不驯,战场如何杀人如麻,而在苏府时,这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少年。
即便苏锦书被苏云书的“宁将军如何如何”搞得不胜其烦,看到如此人物,也能理解苏云书几分。
如今呢?苏云书面对即将归来的,残了腿又被罢黜了的宁将军,心头又是什么念想?
苏锦书看着窗外开满枝头的杏花,想起去年此时。
去年今日,苏幕出门参加圣上宴请的祭日仪式,赵氏和她姐妹二人在家。
那时宁知远回京休整,赵氏邀他商量一些婚约细节,他便登门拜访。
去年的杏花落得比往年早了许多。东南院落对角有一株活了十几年的杏树,落英缤纷时节,苏锦书会和院里的丫鬟小厮们一起把杏花泡洗干净。
调制成茶,清热败火,缓解焦躁,就连别处院落的人也会来求一包。这是苏锦书的院落中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年年无例外。
苏锦书那日早早就在她院子里做杏花茶。正做好一批,众人分发之时,抬头看到宁知远独自立于庭院之外,颇为好奇地打量着。
她顿时感到紧张不已。
宁知远仿佛察觉到自己打扰到她了,便对她歉意一笑,说道,
“妹妹别紧张,我只是路过,见你这里人多便有些好奇。素来知道妹妹巧手善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言罢,对她俯首一礼,便走远了。
此事后来传到苏云书的耳朵里,惹得大小姐甚是愤怒,连着半年追着苏锦书说“做茶”。苏锦书心下无愧,便好脾气地由着她说,也不争辩。
估计是后来苏云书自讨了没趣,便慢慢没有再提起。
这场和未来姐夫并不算多的交集,也同样没有在她心里留存太久,只是浮光掠影一般划过,日后便渐渐忘却了。
如今的苏锦书捧着她手中的清茶,无端地想起当年在落花时节,立于她庭外的少年。
约莫着此时人已入京,也不知他现状如何。
梳洗好以后,院子里已准备好早膳,苏锦书听到她房中的小丫头们换了新的话题,互相议论着正房里的事情。
“大小姐可生气了!闹得什么似的,在太太房里吵呀哭呀,咒骂那宁家的人,叹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一桩婚事。”
这么一桩婚事。
苏锦书听着小丫头们的话,心里叹道,这是一桩多好的婚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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