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装的

出轿,拜堂,成亲,入洞房。

都是混沌而迷乱的,周遭有欢声笑语,又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起落,苏锦书在红绸盖头下,模糊了所有的感官。

从她踏入宁府,就看到出轿小娘的小手退去,接替它的那只大手白皙有力,修长匀称,带几许茧子,干燥温暖,握力稳重而温柔。

那只手带来从始至终唯一清晰的感受,一直牵着她没有松开。在夫妻对拜的时候甚至被戏谑了一番。

“哎呦新郎官你就这么喜欢啊,撒开吧,我们又不抢,往后有你牵的时候。”

周围一片哈哈大笑。

苏锦书感觉到宁知远拇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合谷处,便松开来,转身对拜时暗递来一方素帕。

她被喜娘引导着转身拜下去的时候,心想,这人的心真是细啊。

她上了轿子以后一直在哭,后来发现连盖头都被泪打湿了,便赶紧要拿喜帕擦,又担心喜帕也湿了被人看出来笑话,便拿手去擦。

直到手被宁知远牵着的时候,手背合谷处还是湿的。

宁知远应该知道她在哭了。

按理来讲,新娘子入洞房以后,要在婚房内等着敬完喜酒的新郎来挑起盖头。这期间新娘要在洞房内静静等待。

随着喜娘关好门,周围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苏锦书坐在婚床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红烛摇曳,突然想到苏云书订婚时,曾无不憧憬地和她描述过这个场景。

可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当初苏云书在家谈起宁家少爷,是如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苏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本是闺阁间的闲话,但是当年云书势在必得的架势确实一时之间也是京城坊间的谈资。

苏锦书又想起赵氏那天来找她,说是看错了婚契,原本要嫁给宁知远的是她苏锦书。那时苏云书故做镇定,眼睛看着她一错不错。

如此拙劣的缘由,这般蹩脚的谎言,这宁家将军应该确确实实是得罪了圣上,而双腿也确实是废掉,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

这两桩事每一样都足以令怀春少女心灰意冷,攀附权贵之家不敢再有奢望,令赵氏慌不择路至如此地步。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

那时苏锦书想,这宁家真是骤然由盛转衰,朝夕之间,已成昨日黄花,前途堪虞,险象环生。

嫁过来以后的话,自己该如何生活?苏锦书听完赵氏的想法,不由得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日子。

苏锦书寄人篱下,她早已看透世间炎凉。但是幸而有陈叔相伴,教会她识字,读书,礼义。

陈叔尽他所能给她挑选时兴的珠钗罗裙和各式书籍,于是她的小室里藏书丰富,从四书五经到草本医集,从经史子集到六艺七略,从勾栏评书到市井话本,雅俗共赏,一应俱全。

在这孤寂冷落的少女时光里,她依靠着陈叔冬画和书籍,养成从容恬淡的性格。从内心来讲,苏锦书并不感到遗憾,只求余生能如这般平安度过,别的也不在乎了。

如此看来,嫁入一个不再受重用的将军府,未必是坏事,她的要求这将军府倒是样样满足。

被冷落的将军府不再过多地参与朝政,能安稳度日,倒也胜过朝堂龙争虎斗、征战不断的纷扰;若是宁知远既已归隐,家中妇人亦不必日日悬心,担忧战事与政事。

而她也有信心在这样的环境里经营好她的小日子。

所以当时,赵氏来找她言说替嫁之事,她便答应了,顺势向苏幕索要了一份她思量许久的地契作为嫁妆。

既然知道此事难以违抗,不如主动出击,多争取一些东西,不然往后,天知道苏家会给她安排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念及此,苏锦书心中稍安,摩挲着合谷处,便不禁想起在外面接受亲友祝贺的宁知远。

苏锦书望着鎏金缠枝香炉升起的青烟,忽想起几年前宁知远第一次打了胜仗,十五六岁的小将军打马游街,银鞍照白马的身影掠过她小院墙头,惊落一树杏花。

只是当时的她并未多想,再闻及他的消息,却已是双腿尽废,命运多舛。眼下宁将军的命运,也如这漂萍浮舟一般,不知归路么?

那只曾握过战戟,捧过兵书,拿起过婚契,又扶着她的手,也在这翻云覆雨之中苦苦挣扎么?

苏锦书越想越闷,洞房静寂时,她悄悄掀起盖头一角。铜雀灯台上九枝烛火摇曳,映得满地红毡似血海翻涌。

冬画正倚着雕花月洞门打盹,髻上绢花垂落肩头,觉也不深,察觉到动静便睁眼四目相对。

天呐,冬画,苏锦书不禁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慨,没有冬画她可该怎么办?

冬画看着她家小姐花着一张脸,唯有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激动到有点热泪盈眶的样子,正欲询问,苏锦书打了个哈欠。

“再坚持一下吧小姐,结个婚是挺累的……”

话音未落,眼看着苏锦书皱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要不姑娘还是小憩一会儿,我听到新郎的声音就叫醒你。”

锦书一把把她拉过来,摘下金步摇,靠在她肩上。冬画搂着她,安抚地拍着,一如往常。

锦书拉着冬画的另一只手,小声说道,“我觉得,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吃饱穿暖,岁岁平安。”

冬画在她悄悄揭下盖头的时候,就看到她红妆俱乱,眼睛红肿,本想宽慰,却又见她此刻的话语虽柔,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冬画点头,“小姐一向说到做到。”

寅时梆子响过三巡,轮椅声碾碎满地月光。宁知远掀帘入内,只见丫鬟倒是正好躺在床上,新妇倚在丫鬟身上趴得东倒西歪,胭脂混着泪痕在腮边凝作晚霞残照。

宁知远不由得觉得好笑。

催促了洞房外的人都去睡觉,宁知远又摇着轮椅把内内外外都看了一圈,又收到吴越珩和何管家的消息,确认外围无人。

宁知远这才推开轮椅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把苏锦书抱到枕头上枕好。他叹了口气,拆了她的首饰,用红绸盖头垫着,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看着婚床上的俩人,想了想,既是贴身丫鬟,两人应该在闺房之内就同床共寝过吧?

他放下床幔,便转身坐回到轮椅上,摇着去了书房。

待室内重归寂静,龙涎香气渐渐淡去,床上的苏锦书心波未平,仍旧闭着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宁知远没残。

不仅没残,还能把她稳稳当当拦腰抱起。

苏锦书在刚刚身子一轻时,她的手便顺势滑到宁知远的腿边,隐约触到蟒袍下两条劲瘦长腿,行走时步履稳健,哪里像个不良于行的?

她心头突突乱跳,暗骂这宁知远真是胆大包天,连这都敢演,竟把满朝文武连着皇帝都瞒了过去,苏锦书暗自咬牙,电光火石间猛然醒悟,这塞北战事方歇,残废怕是为了保命才做给宫里看的幌子!

窗外忽起梆子声,苏锦书陡然一惊。今夜算是熬过去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问他?还是陪他演下去?

苏锦书自认胸无大志,只求能过个安心的小日子。见过了苏幕为了朝堂之事如何蝇营狗苟,如今好不容易离了苏府,这趟浑水她是碰都不敢碰。

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随后苏锦书起身卸了残妆,撩起裙摆,发现月事如约而至。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二人便早早醒来,发现睡到一处,便一起发笑。马上两个人就开始害怕起来,冬画更是慌得不得了,一低头,发现床上的白喜帕上竟然沾了血。

“别担心,我来月事了。”苏锦书非常镇定,“算着日子是这两天,昨天起夜后洗了脸,顺便把衣裳褪了几层,还顺便脱了你的外套。”

冬画不免有些羞赧,“小姐,你对我倒好,那姑爷你怎么交代呢?”

锦书看着冬画,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姑爷昨天来过。冬画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就是口风不太紧,锦书有点担心她知道得太多,反而连累到她。

不一会儿房间被推开,二人敛息摒气,直到听到轮椅的响动,鼻间闻到一阵龙涎香,比昨日重了许多,床幔外传来清润却略带沙哑的声音。

“二位姑娘醒了吗?我们对对口风,免得一会儿母亲问及,不好交代。”

冬画用口型跟苏锦书说,“他跟咱们一头的!”

苏锦书会意,对她点了点头,便掩好两人衣服,刚掀起床幔一角,冬画扑通一下子脱兔一般跳下床,赶紧去找外套。

两人看着冬画,不由得笑了起来。锦书边笑边把床幔卷起,发髻垂堕,洗掉残妆后的面容恬淡清丽,眉目倦懒,抬眼看去,发现明月尚未隐退,斜光到晓穿过朱户。

锦书转头,对上宁知远柔和而探寻的目光,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和她记忆里的宁知远对比起来。

眼前之人,虽依旧眉目如画,温润似玉,却见眼底微染乌青之色,想必昨夜没睡好。唇畔淡淡的青茬隐约可见,他也长大了好多。

韶华悄逝,旧时少年添了几分成熟气度,比以前更俊朗了。

这可当真是惊鸿掠影的一眼,两人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宁知远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先问道:“姑娘别来无恙?”

锦书点点头,想了一下,把自己从美色里揪出来,说道:“我信里没有告诉你我的月事刚好是这几天,所以这白喜帕我染上了……”

宁知远面不改色地笑道,“我身体不便,还想着该如何糊弄过去,没想到姑娘先有了主意,如此一来更好了。”

苏锦书点头,忍住去看他的腿的冲动,演技直逼戏台上的当家花旦。

宁知远接着说道,“那我昨夜过来,发现锦书姑娘羞怯,又有……”

冬画看着宁知远望向她,便匆忙补充,“冬画,我叫冬画。”

“又有冬画,在一旁陪侍,便让其他的人去歇息了,掀了锦书姑娘的盖头以后,便同姑娘圆了房,由冬画守夜。”

苏锦书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话题结束便陷入沉默。冬画见状,扭过头去,移开狮子,窗帘半卷,开始铺设窗边的梳妆台。

月华终于褪去,斜光添上几分嫩黄。室内的气息开始流转,烛台上烛泪滩成一片片的红,红心正中的烛火被晃得摇曳不定,仿佛在与即将来临的白昼作最后的挣扎。

两人一时无言,纵有千言万语凝于喉间,却难以启齿。书信、圣旨、战事、装残、未了愿,往昔种种凝成万千思绪,如一团乱麻。

良久,宁知远笑道,“姑娘先下床吧,收拾收拾,天明了去见母亲。”

苏锦书闻言,点点头,披好衣服,绕过宁知远走向梳妆台。宁知远看着临近的一片红烛焰摇曳终息,余烬轻叹,化作缕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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