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玉秀抹泪退到门口,闻声停步。
季灵儿:“有一事,你务必如实回答我。”
她裹在麻袋里时听到宋燚说“我就不信秦劭还能再救她一次”,没顾上细想,醒来后见到秦劭再品味,不由生出许多怀疑。
为了印证,她故意问秦劭自己是谁,亦确认了,他口中唤的是灵儿,并非凌儿。
自扮男装拜师之日,她一直用季凌的名字,知晓本名的,除了庵中人,梁家,便是宋芮宁主仆。
季灵儿心生猜测,但为唬玉秀说实话,坚定了语气,质问:“秦劭知道我不是宋芮宁,可是你向他泄露的?”
“奴婢绝不敢多嘴,”玉秀拼命摇头。
“那他如何得知?”
季灵儿怕再有诓骗,多追问一句诈她,怎料玉秀犹豫片刻,似下了极大决心才开口:“大爷很早就知晓您的身份。”
在季灵儿追问下,玉秀将秦劭去清心庵接人前的情形详细道来。
“大爷那时并未明说,奴婢仅是猜测,不敢多言,直到前段时日小姐见过大爷,回来找奴婢问责才敢确定......大爷的确很早便知您并非小姐。”
季灵儿愣住了,思绪乱成一团。
很早便知......有多早?
...
汇通票号的鎏金牌匾下,两个伙计正踩着高凳,用裹了红布的长杆一下下擦拭灰尘。
擦净的匾额在灿烂日光下格外刺目,季灵儿站在街心,仰头望着,恍惚看见从前的自己穿着粗布衣裳,踮脚擦拭的身影。
爬高上低的活原本不轮她,那日她执意包揽,只因是师父倾尽心血挽救票号后的重新开张,她高兴,替师父高兴。
伙计从高凳上下来,扭身看见她,打量她一身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鬓间珠翠,腰间玉佩皆非俗品,端着笑上前招呼。
“客官可是要存兑银钱?里面请。”
伙计是个嫩面孔,约莫十二三岁,和她在此当学徒时差不多大,季灵儿心下感慨,含笑道:“我找你们掌柜。”
闻听有位衣着富贵的年轻貌美夫人请见,梁守正揣着疑惑快步迎出来,富态面容上笑容还未绽全便僵住。
“是你。”
季灵儿没想到,做足心理建设,再见到这张脸,心仍会狠狠抽搐,愤恨与恐惧皆有,咬紧牙根压下,维持唇边浅淡笑意。
“梁掌柜,别来无恙啊。”
“你来做什么?”梁守正直了腰背,如从前一样冷眼看她。
“几年不见,来看看你,”季灵儿说,“看你是否还好好活着。”
梁守正阴沉脸哼一声,叫人送客。
季灵儿笑着打断他:“别着急呐,实话跟你说,是我日后要回曹县经营了,少不了和咱们票号来往,实在担心您早早去泉下给师父赔罪,所以特来瞧瞧。”
梁守正不由紧张:“做何生意?”
“眼下尚未定,”季灵儿观察他神情,问:“我是很想回咱们票号的,不知掌柜能否收容?”
“本号庙小,容不下大佛。”
“掌柜这是哪里话,当年在楼里若非你瞧上我,我如今还不知在何处讨生活呢,汇通票号就是我的家,早晚要回来的。”
看似轻描淡写带过的“当年”,不仅是自揭伤疤,更是梁守正的屈辱过往。
当年梁守正寻花问柳不算,还起了禽兽心思,要尝十岁少女滋味,被妻子当场找上门,闹得人尽皆知,半年不敢出家门。
梁守正脸色数变,狰狞地瞪着她:“你想都别想!”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虽不善,但季灵儿看见他因羞愤而扭曲的脸,心中溢出的快意盖过恐惧,嘴角扬得更高,似笑非笑:“掌柜觉得以我如今身份,你拦得住我吗?”
“你,你......”梁守正经她提醒终于想到身份一事,瞳孔骤缩,肉眼可见慌起来。
季灵儿脸上还挂着笑,眼神已冷下去:“说到这事,还得谢掌柜,不是你押着师父遗物逼我入绝境,还遇不上秦劭搭救,做不了秦家大少夫人,这么算着,我欠掌柜的不少人情呢。”
她频频提往事,梁守正没来由地心慌,他不怕她一个丫头片子,却不得不忌惮秦家,指着她道:“你今日到底来做什么?”
季灵儿坦然道:“叙叙旧,顺便正式告知掌柜一声,我会把属于师父的东西原原本本拿回来。”
“你仗着秦家撑腰威胁我?”
“是又如何?”
...
“你这么同他说,岂非给他时间防备?”
隆昌票号后院,一位鬓发见白的老者听过季灵儿陈述,两道疏眉紧紧皱起。
季灵儿:“就是要唬得他紧张,他越坐立难安想防备,越容易露出破绽。”
老者凝望她片刻,叹气道:“还是你心思缜密,我年纪大心力逐渐不济,许多事反倒看不清了。”
“您跟随师父多年,师父走后又张罗老伙计们重聚,经营这家票号,哪样不是费心费力的,没有您撑着,我想有心也无从着手,可千万别这么说。”
“季家是我的东家,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剩最后一口气也得为她尽忠,这是本分......”季全在季家当差多年,谈起命苦的老东家总忍不住落泪悲愤:“只要能从那薄情寡义的畜生手里将家业夺回来,豁出我这条老命都行。”
“全伯,该豁出命的是他梁守正,你日后还得继续替季家守家业,不兴说丧气话。”季灵儿握住他颤抖的手。
季全渐渐平静下来,将汇通票号近几月的情形一一同季灵儿说了,又问:“你可是要回来坐镇?”
季灵儿摇头:“我露面梁守正会注意到,暂时还由您带人主持大局,梁守正不屑将小作坊放眼里,正方便咱们暗中筹划。”
为转移梁守正的注意,季灵儿没在隆昌票号久留,悄声从后门离开,转到正街后,反倒大摇大摆去了街头另一家广兴票号。
广兴票号乃秦家产业,她入內亮了身份,被伙计恭敬迎到二楼雅间,捡上好的茶点奉上。
季灵儿慢条斯理品着,拖延一炷香,才拿了兑现的银两离开。
梁守正得了伙计报回来的消息,果真坐不住,立即吩咐账房清查账目,盘点所有能被人拿住把柄的疏漏,又派人日夜盯梢广兴票号动静。
走完这一遭,季灵儿径直去了清心庵,在禅房陪着明尽师太打坐到傍晚。
对于她破天荒的安分,明尽颇为稀奇:“今日又是为何躲回来?”
暮色透过窗棂洒进来,季灵儿捻一抹琥珀色在指尖,“才没有躲,我是专门回来向师太学习修行的。”
明尽:“修行需心静,你呼吸不稳,心神不宁,无半分清净相,可见人坐在这间屋子,思绪远至九霄外。”
“所以才要学嘛。”季灵儿卖乖道,“清音说打坐能通往无人之境,我坐了一日也没摸出门道,师太教教我,待我学成便来侍奉佛祖。”
明尽没理她,起身推开木窗,任山风灌入,拂乱香炉里笔直上升的青烟。
庵中姑子们有晚课习惯,季灵儿不耐烦听经,从前在庵中住时,总趁这时候到后山采野果子,坐在石上晃着脚吃,听凉风穿林而过,钟声悠悠回荡,坐够了,拿衣服兜满野果子回去给大伙分。
今日她挪了个蒲团蹭到清音旁边,学着她的模样,双手合十闭目,不会诵经便无声张合嘴唇,把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清音悄悄瞥她一眼,又快速合上,低声道:“你有模有样咕哝什么呢?”
“阿弥陀佛啊,我只会这个。”
季灵儿在庵中打了两日坐,认真到清音和姑子们以为她真要出家修行,她下山了。
临行前还是没忍住问了明尽:“师太,那位帮我进商行学生意的人,是不是秦劭?”
明尽:“你该直接问疑心之人。”
明尽乃修行之人,忌讳口舌业障,问不出答案在季灵儿意料内,不过问出此话之时,她心中已有答案。
秦劭,八成就是三年前在汇通票号门口救下她,帮她拿回包袱,又命人将她送往清心庵安置的人,也是他素未谋面的“义父”。
有玉秀的话和梁守正的反应作旁证,想通此事很容易。当猜测一项项被证实,她的心反而一寸寸沁入寒凉,窒息,冰冷,比沉水时有过之无不及。
两日来她逼自己冷静,便是为了弄清楚为何会如此。
最初是有欣喜的,因为二人缘分早定欣喜。
渐渐地,她开始不安,若是单纯的缘分秦劭大可以告诉自己,他选择隐瞒,是有不可说的隐情,还是他本就另有所图?连同他表现出的温柔情意,也是算计中的一环?
转念又想,她一个孤女,没什么值得被算计的,亦相信秦劭非满腹心计之人。
他不说,只是因为没必要。
他擅长掌控,自负有把握,有能力处理好一切。
作为弟子,季灵儿可以接受先生的安排,即便偶尔调皮犯错,故意作对,心里是愿意守他的规矩的。
然而换个身份,捧着一颗动了情意的心,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没必要”。
回看自己在一场骗局里缓缓捧出来的真心,季灵儿只觉得悲哀,她先骗他,于是连指责他的立场都没有,还险些把命搭进去。
委屈地酸了鼻尖,汩汩泪水不能倒流,她捧出去的真心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心被淹没。
无助极了。
从孤山下来,季灵儿换了身不张扬的暗花裙,来到曹县永平巷一处宅子前,门上的黑漆剥落许多,露出里头朽坏的木纹,铜环锈蚀,门楣上的瓦当也缺了一角。
跟在身后的牙人见她一直端量门面,讨好道:“夫人别嫌破,这宅子价便宜,地契也干净。”
季灵儿不置可否,只道:“进去看看。”
牙人掏出钥匙,来回拧几下才打开生锈门锁,门吱呀一声敞开,扑面是积年未扫的尘味,院中荒草没膝,一只瘦弱的花猫被惊得窜出,攀着矮树从房顶逃走了。
[红心]
虽然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但——女鹅和秦大爷的确心有灵犀,很了解彼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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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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