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一阵阵冷风穿堂而过,“呼呼”声盖不住陈家荣禧堂内的争执。
“李长策粗鄙之人,进京不过三日闹了无数笑话,我绝不同意将玉儿嫁给他,老爷执意守那婚约,便从我这做母亲的尸骨上踏过去。”
哭诉的乃当朝丞相陈肃发妻,出身御史大夫府的江氏。
江氏素来要体面,多年来丈夫眠花宿柳,她都忍了,可涉及女儿婚事,她撕破脸皮也要争一争。
丞相在堂中踱步,指着妻子道:“住口!你以为我想把玉儿嫁给定北侯?两家早有婚约,你想要我被天下读书人耻笑么?”
堂中一众少女默不作声,看着父亲与嫡母,唯恐怒火烧到自己头上。
丞相风流,府中姬妾颇多,光是待嫁之年的女儿便有八个,论容貌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陈氏世代屹立不倒,离不开联姻,故而将这些庶女的婚事看得紧要。
譬如其中堪称仙姿玉色的三女陈挽情,生母身份过于低微,丞相一直拿不稳,是将她送给世族为贵妾,还是嫁给哪位有前途的寒门武官为妻。
陈挽情察觉父亲看向自己,连忙垂眸敛眉。
她知晓父亲的谋算,半分不怕父亲动家法,损毁自己这张脸。
李长策……她心底默默念着这三字。
不知究竟长什么样子?该不会满脸胡须,壮如黑熊罢?
陈挽情曾听过此人,乃老定北侯幼子,生于平北关,四岁习武,五岁开弓,十二岁便上战场杀人,今年刚及冠。
李家是新贵,靠老定北侯的军功才得以封爵位,三位年纪稍长的儿子先后死在战场,才让李长策白捡了爵位。
他袭爵后获封平北将军,打了两次不大不小的胜仗,也看不出究竟是寻常将才,还是老定北侯那般的战神。
陈挽情不止一次听人议论,老侯爷死了,不知小侯爷能否支撑起门户。
听多了,她也有几分好奇。
耳边争执不休,江氏哭诉道:“这么多女儿,难不成非要玉儿嫁去?李长策在边关想必没见过美人,陈家哪个女儿嫁去都能哄得他高兴。”
“你当他是三岁小儿,这是娶妻不是纳妾,你想拿美色糊弄他?”
丞相气结,摆摆手道:“罢了,我不与你这等无知妇人多言,你回去罢。”
陈挽情心底嗤笑,这就是她父亲,虽妾室众多却尊卑分明,多年来任由江氏磋磨妾室,连她生母被活活冻死都能视若无睹。
可怜金陵城名噪一时的花魁,死前还念叨江南春水。
她收敛思绪,继续装聋作哑,却撞见江氏怨恨的目光。
“莫以为我不知晓,夫君想将这个小贱人送给景王做侧妃,既与景王联姻,何不干脆将玉儿嫁去做正妃。”
陈挽情骤然被提及,先是蹙眉,而后反应过来嫡母所言,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不仅她,其余姊妹亦是讶异,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投向她。
那可是景王,本朝唯一异姓王,风度翩翩允文允武,温润如玉的好皮相担得上君子之名。
更为重要的是,皇室衰微,世人皆认为龙椅的下一位主人非景王莫属。
纵使现在为妾,将来至少位列四妃。
丞相心底谋算被骤然揭开,脸皮也涨红,重重一甩衣袖。
“胡言乱语,我固然想与景王联姻,也不是说选谁便选谁,明日景王府老太妃寿辰,家中姑娘们皆受邀赴宴,景王若看上谁,是她的造化,看不上,我也不会腆着老脸求王爷纳什么妾。”
陈挽情攥紧衣袖,景王还未娶妻,明日寿辰分明是太妃为儿子选未来妻妾的。
父亲说的好听,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当然不想求王爷纳妾。
他想的是——景王府看中嫡姐陈柔玉,主动求娶。
如此,陈家便不用担忧悔婚的道义压力。
她闭了闭眼,依她对父亲的了解,就算景王娶嫡姐,父亲为保证万无一失,仍会送她进王府为妾。
除非,自己争取到的婚事,能为陈家带来更大利益。
荣禧堂内,江氏在听懂丞相言外之意后,喜笑颜开离开了,其余庶女也都作鸟雀散。
陈挽情准备早些回自己住的倚竹院,寒风一吹,她哆嗦了下,裹紧单薄衣衫,嘴唇快抿成直线。
待回到院中,与自己一道长大的丫鬟浅碧上前。
“姑娘,这件冬衣方才找出来,就是旧了,又厚的很。”
浅碧有些不平,自家姑娘身段好,得的冬衣虽暖和,穿上却臃肿,只需摸一把,便知与其他姑娘身上轻薄保暖的料子不同。
“明日就穿这件衣裳赴宴。”
陈挽情语气平淡,江氏不会允许任何人抢了嫡姐风头,穿这件刚好。
浅碧“哦”了一声,乖乖听话。
*
突如其来的秋雨下了一夜。
陈挽情被裹挟冷雾的风迷了眼,庆幸今日穿的厚实。
小心翼翼下马车后,她仰头看了眼景王府匾额,心中微叹不愧是萧家,天子脚下规制如此僭越。
偏天子年少,刚继位两年,根基不稳无力辖制。
何况萧家刚送进宫十余位美姬,耽于享乐的少年天子更不会多言。
“三妹妹,莫要东张西望毁我陈家声名。”陈柔玉呵斥道,“这些金玉俗物皆是你我见惯的,有何可看?”
陈柔玉说完,心底莫名升起股得意。
家中的确不缺金玉宝物,她可以赏玩,其余姊妹亦可,唯独陈挽情因生母身份太过特殊,自幼受排挤,还不如婢生子,自然眼皮子浅。
这些阿堵物,蒙了她的眼倒也不稀奇。
可她不该表现出来,连累姊妹们一起丢脸。
陈挽情不知长姐心中弯弯绕绕,只当陈柔玉又莫名其妙挑刺,垂眸没说什么。
惹不起总归躲得起。
果然,陈柔玉没再搭理她,任由她默默到角落坐下。
“你是谁?先前怎的未曾见过你?”
陈挽情听见道脆生生的声音,看向身侧紧贴着自己坐下的少女。
三十六破裙,上绣花鸟栩栩如生,脖间玛瑙镶金璎珞光华绚烂。
此乃贵女,她却从未见过,一时猜不出身份。
“青州陈氏女,家中行三,陈挽情。”
那少女笑嘻嘻的,“怪不得,我随表兄初来京城,这几日请帖接到手酸,也没瞧见陈家的,自然不曾见过姐姐这样标致的人儿。”
“我乃定北侯老夫人侄女,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连名带姓夏侯斓,你唤我小名小虎便好。”
陈挽情眼神有些奇怪,平北关一带民风彪悍,可这姑娘也太虎了。
初次见面,拽着她一股脑什么都说。
为了解她疑惑似的,这位小虎姑娘眼睛亮晶晶,托腮一脸期待。
“你便是我表兄的未婚妻子?等你随我们回平北关,便能陪我说话解闷了。”
小虎喜形于色,半点不遮掩,天知道表兄有多无趣,不是打仗就是练武,要么就是捧着书读读读。
姑母说他是糙木头,等娶个媳妇回来就好了。
小虎懒得等表兄变人,有这样仙女似的嫂子,别的还要什么?
“夏侯姑娘,这是我三妹,与你兄长并无婚约。”
陈柔玉轻飘飘的声音针尖似的,坐在陈挽情身侧,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经意露出纤细手腕。
当世以捧心西子为美,陈挽情在弱不胜衣的长姐身边,略显丰腴,像汁水丰沛的蜜桃。
江氏身边的嬷嬷曾说:“三姑娘甜腻柔媚,和那早死的贱人一副作派。”
小虎疑惑地看了眼这两人,没弄懂这陡然微妙的氛围。
“你也生得美,可太瘦弱了,北风一吹便倒。”小虎全然不知此言多么冒犯陈柔玉,“我姑母只说与陈家履约完婚,没说和陈家哪位姑娘。”
陈挽情扯了扯嘴角,这位小虎再说下去,估计长姐能气得吃不下饭,打断道:“夏侯姑娘,京城饭菜口味如何?可还适应?”
“还行,就是分量少,表兄总吃不饱。”
陈挽情低头,听见陈柔玉嗤笑一声,显然是嫌弃李长策的莽汉作派。
京城席面精致,宾客都为交际而来,哪有真吃饭的。
何况京中世族子弟,亦是以皎洁纤细为美,不肯多食。
小虎再迟钝,也听出陈柔玉的轻蔑,忍不住拧眉,嘟着嘴要说话。
陈挽情看了眼小虎,心中陡然冒出一丝念头。
夏侯姑娘这副性情,想必老夫人也是好说话的,定北侯府……应当不会苛待新妇。
她又想起李长策这个名字。
究竟什么样,总归要瞧一眼再说。
陈挽情起身,轻声道:“阿姐,五妹还没入席,我去瞧一眼。”
五妹一贯喜欢武官,此刻估摸着正在水榭边远远观望,盯那群武官比试射艺。
李长策刚来京城,又有个战神爹,必然被拉去好好比一番。
陈柔玉瞥了她一眼,思及景王与文官在一处,颔首道:“去罢。”
景王府宽广,陈挽情走了快两刻钟,才到水榭边,额头出了层薄汗。
她望向对面,衣袂飘飘的华服公子中,唯独一人身着素衣。
看不清他的脸,却能见其身形颀长,约莫八尺有余,鹤立鸡群。
搭箭挽弓一气呵成,流畅利落。
利落狠厉到煞风景的程度,陈挽情瞥见周遭女客捂着心口后退。
有位姑娘小声道:“君子六艺,今日聊作观赏而已,他竟弄得像杀胡虏贼寇,果真莽人。”
似乎察觉水榭的骚动,李长策将弓递给一边鸦雀无声的京中武官。
而后,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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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粗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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