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情终于看清未来姐夫的相貌。
凤眼高鼻,鬓若刀裁,整个人凌厉如峭壁岩刃,又像刚饮血收鞘的长刀。
李长策的气质过分特殊,与靡醉温柔的洛阳格格不入。
陈挽情看惯了清俊儒雅的公子,貌美瘦削的少年,现下如同被北地罡风劈头盖脸打了下,竟生退却之意。
她心底估摸着,就李长策这个身板,一拳就能将父亲擂到半死。
看起来……小侯爷脾气也很一般。
不知道父亲还会不会退婚。
假若李长策怒火上涌,把父亲打死,她便能守三年孝期,慢慢琢磨嫁人的事。
陈挽情心底思忖大逆不道之事,全然没注意周遭女客做鸟雀散,唯独她一人站在水榭旁,若有所思的模样。
甚至,露出一丝甜美笑意。
像是思春。
李长策眼力上佳,将对面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默然片刻后,对身边武官道:“本侯有事,暂不奉陪。”
说完,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离去。
陈挽情也回过神来,步履细碎挪回女客席位,裙摆偶有晃动,规矩得不得了。
她坐回长姐身边后,小虎立马凑了上来,笑嘻嘻道:“姐姐,可曾瞧见我表兄?”
“水榭离得太远,瞧不清楚。”
小虎有些泄气,可周遭人太多,也不好多说什么。
表兄生得那般俊,就是凶了点,看着戾气重了些,话少了些。
其余还是……小虎卡住了。
陈挽情注意到她低落神情,约莫猜到是为了什么,也不搭腔,只默默倒了杯甜酒给她。
“此乃京城明月楼的佳酿,颇受女子喜爱,你尝尝。”
小虎一饮而尽,十分给面子,放下酒杯后眨巴着眼睛四处打量。
是错觉么?她方才好似瞧见表兄了?
可李长策不是不喜这种场合么?说脂粉气过浓,熏鼻子。
“怎么了?”陈挽情见她疑惑过分明显,忍不住开腔。
“刚才看见表兄了,但又不见了。”
“许是看岔了。”陈挽情道。
陈柔玉半分不意外,此处女客多,老太妃还没来,李长策趁着机会偷看一眼未婚妻子,也是常理。
只是鬼鬼祟祟,当真好色之徒。
北地靠近蛮夷,听闻还有不少混杂胡人血脉的,陈柔玉想想便恶心,一群粗野之人。
贵族生来高人一等,就该在中原腹地享受荣华富贵,吟风弄月,坐而论道。
而不是拿刀打打杀杀,失了体面。
嫁给李长策,陪他在边关吹沙子,不如杀了她。
陈柔玉抿唇,攥紧了衣袖,景王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一定要抓住了。
否则,父亲真的会为了所谓名声,把她嫁到李家去。
老太妃姗姗来迟,所有人神色都严肃起来。
陈挽情察觉长姐绷紧脊背,莫名有点想笑。
在她看来,嫡姐自幼有才名,又生得美,俘获景王的心不是轻而易举?
怎么陈家一个两个的,都这般紧张?
陈挽情慢慢悠悠用着饭菜,看各府符合选妃要求的嫡女轮番上前贺寿,把自己缩到角落里,浑似团好捏的棉花。
她巴不得没人看见自己。
好在这位置的确上佳,前头几位婢女刚巧挡住她。
陈挽情目光轻轻往男人那儿扫了眼,没瞧见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此后再未抬头,而是品茶。
说实在话,她品不出什么。
茶道乃风雅事,陈家自然请过先生教导,可区区几堂课哪能教清楚。
纯粹是江氏怕人说自己苛待庶女,做做样子的。
陈挽情记得,嫡姐抿一口便能尝出新旧火候,用的是什么水。
她垂眸,也慢慢抿一口,半晌也只能赞一句。
真是……真是不错。
待喝完几盏,陈柔玉也回来了,嘲讽道:“牛嚼牡丹,白白浪费这好茶叶。”
习惯嫡姐的挖苦,陈挽情面不改色。
倒是一旁的小虎看不下去,“我瞧姐姐自己就是牡丹,怎能说浪费?”
陈柔玉不言,只扯了扯嘴角,以示懒得搭理。
毕竟夏侯斓究竟什么来头,没人知道。
陈挽情把自己的酿蟹肉给少女,温声软语:“小虎,尝尝这个。”
“姐姐你真好,”小虎眼睛圆溜溜的,像小兽一样黑润晶亮,“我把这串璎珞送你罢,就是见面礼。”
陈挽情拒绝:“太贵重了。”
“我祖父和父亲是闻名北地西域的商人,这种成色的东西,我箱子里数都数不完。”
陈柔玉眼神微变,像瞧见什么脏东西一样,往一边挪了挪。
商人虽富庶,但士农工商,毕竟下贱,连被察举为官的资格也没有。
何况行商,听闻他们不少与异族女子通婚,甚至诞下子嗣。
陈柔玉越想心越沉,眼前十一二岁的少女睫毛浓密卷翘,像胡姬。
说不准李长策也因外祖父有胡人血脉,他臂力过人擅长骑射,又那般高大,肩膀宽厚。
小虎察觉到陈柔玉黑沉的脸色,有些不安。
若说方才陈柔玉只是不满,现下则是实打实的傲慢。
陈挽情终于蹙眉,觉得嫡姐过火了,李家再怎么样,也是先帝亲封的侯爵府。
纵使世族再瞧不起人,也不该向一个小姑娘发难。
陈挽情:“长姐,我听闻殿下喜善良温柔之人。”
她声音极低,却唤回了陈柔玉的理智,没叫她当场失态发难。
可直到宴席结束,陈柔玉都恶心到没动一下玉箸。
*
朴素马车内,装饰极少,显得凄清。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青年闭着眼,仿佛思索什么。
“阿兄,”小虎笑着戳了戳李长策硬实有力的小臂,“你什么时候能娶陈大人家的女儿?”
“我们不日便回燕城。”李长策顿了下,云淡风轻,“不娶了。”
小虎瞪大眼睛。
李长策没说话。
在父亲口中,陈氏上一任族长颇具慧眼,早看出北胡人狼子野心,力谏先帝重用父亲,并不顾门第之见定下亲事。
但现在的陈氏族长,只知讨好景王,专擅溜须拍马与清谈论道,除却一身好皮囊,无半点远见。
他与这样的人结姻亲,有好处么?
无半分助益。
何况陈肃恐怕也想悔婚。
李长策不欲强人所难,准备先一步提解婚约,免得陈家说李家破落后想高娶,占世族的便宜。
可这些,李长策不准备和小虎说。
她才十一岁,小孩子不该面对这些。
“阿兄,可是我喜欢丞相的三女儿,那个姐姐对我可好了。”小虎一脸真诚。
李长策不为所动,“哪里好?”
他不信陈肃那个老匹夫,能生出什么好的。
小虎将今日的事一点点说给阿兄听,她记性好,什么细节都说。
李长策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有表情,他眼角抽搐一瞬。
陈家那个嫡女,居然半点不顾定北侯府对她祖父的救命之恩,对一个小孩子也这般毫不遮掩。
这个婚,他退定了。
就算在燕城随意找个朴实的村妇为妻,也好过娶陈氏女。
半刻钟后,小虎终于说完。
李长策默然,半晌才开口。
“那个陈挽情,你就这么想让她做你嫂子?”
小虎笑了,这是阿兄两天来说过最长的句子,说明有戏!
“当然啦,她真的好美,像寺庙壁画上的人,比那还要好看。”小虎比划着,“京城旁的姐姐也美,但她们太瘦了呀,看着弱不禁风,我都不敢靠。”
小虎自幼丧母,姑母虽疼她,却病恹恹的,常不让她靠近唯恐过了病气,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感受过女性长辈的怀抱。
她想起陈挽情,觉得她抱起来一定很舒服。
白得像玉,却比玉要暖,握着她的手细腻如牛乳,软却有力。
既不过度丰腴,又不瘦弱如柴。
李长策看了眼小虎,便知她压根就是想要嫂子,半点没考虑娶妻是他的事。
他默然,“知道了。”
“阿兄,求求你了,”小虎厚着脸皮,“反正你一半时间都在军营,嫂子是谁跟你关系也不大。”
李长策:“……”
“这样的仙女你没能娶回家,等回了燕城,我就告诉姑母,”小虎不死心,“她今天穿的灰扑扑的,什么首饰都没怎么戴,照样好看,阿兄你没见着她,见着了,你会后悔的!”
李长策忽然抬眸,看向小虎的眼睛,把她吓了一跳。
“她什么样子,仔细说。”
小虎咽了下口水,有些怕表兄忽然认真的模样,“白、腰细、香香的——”
“衣服。”李长策打断她。
“藕色的衣裳,领口和衣摆有莲花,发髻只有一支珍珠步摇,看色泽不像海珠。”
李长策听着,薄唇抿成条直线。
原来,是她啊。
他还以为,是景王府哪个不懂规矩的婢女,或是哪家贵女的贴身婢女帮忙相看哪位武官。
怎么这样朴素?
陈家穷困潦倒成这样了?
李长策陡然想起京城探子递的情报,里头有一条十分不起眼的。
丞相府的江氏,待庶出女严苛,内宅时不时有姬妾因病而亡。
当初,李长策只解读出一种意味,陈肃是无能之辈,连内宅都是一团乱麻。
故而他未曾斥责探子胡乱调查官员内宅之事,此后探子却变本加厉似的,仿佛操心主公终身大事义不容辞。
包括陈肃的第三女因是金陵花魁所出,最为貌美。
李长策闭了闭眼,回忆了下陈挽情的脸。
美么?
他不觉得。
倒是挺惨的。
堂堂丞相之女,只戴个珍珠步摇便出来了。
唯独笑起来,不似旁的世族刻薄傲慢。
但李长策有自知之明,陈挽情那样的相貌,裙下臣不知凡几,不可能对自己这样的人一见倾心,水榭边宛若怀春少女的笑,定然是为旁人。
他无意娶一个心有所属之人。
但……和陈家联姻,是父亲定下的,履约也不是不行。
李长策默然,他可以在京城多留些时日,观察陈挽情品行如何。
倘若与陈肃相似,就算小虎搬出谁,他都不会动摇。
方才还不动如山的小侯爷忽然掀开车帘,对驾车的亲卫道:“派人去陈府,就说退亲的事,不急。”
他坐回去后,闭目养神,心绪略有不宁。
“罢了,掉头。”
他亲自去说,顺便瞧一眼小虎心心念念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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