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
陈肃背着手,不停踱步,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
“你糊涂啊,”陈肃嘴角压不住笑意,却仍要指责陈柔玉,“你有婚约在身,怎可勾得景王府求亲?”
陈挽情默默腹诽,老太妃方才遣人来陈家,询问长姐是否有婚约,想定陈柔玉为正妃,父亲此刻不知有多痛快。
偏要装模作样来这一出,也不知是给谁看。
陈柔玉忍不了似的,道:“女儿未曾与景王单独见过面,怎可用勾引之词?”
她泪眼朦胧,“再者,纵使没有景王殿下求亲,女儿就是死也不愿嫁到定北侯府。”
“罢了罢了,怎就提及生死了,”陈肃轻咳一声,看了眼陈挽情,“快扶你阿姐起来,动不动就跪像什么话?”
陈挽情明白了,父亲演这出戏,是给她看的。
她默默上前,搀扶起阿姐。
陈柔玉缓和了情绪,捂着心口,“父亲,老定北侯出身草莽,老夫人更是商户女,岂有资格与我陈氏联姻?”
陈肃剜了她一眼,长女此言一出,他还怎么说下面的话。
“住口,定北侯驻守边疆,老侯爷更是于国有功,爵位是实打实靠军功挣来的,你敢质疑?”
陈柔玉扯了扯嘴角,万分不屑,“父亲,边境守将出身寒微的不少,可他们的爵位,不仅因军功,还因世族的仁慈,我们给他们留了翻身改命的路,他们理当感恩戴德,岂敢妄图以联姻染指我们的血脉?”
陈柔玉素来知晓长姐清高自傲,也不意外她这番说辞。
数百年来,世族不坠云端,互相通婚巩固权势,利益盘根错节如金汤牢不可破。
寻常百姓想求官,唯有依附世族或远赴边关打仗。
久而久之,莫说陈柔玉这样的世族女,就连寒门子弟也默认世族血脉天生高人一等。
几百年来,寥寥三位短暂把控京城的反贼,第一件事便是求娶世族女,以示自己脱胎换骨。
陈挽情垂眸,正因如此,父亲一直以这婚约为耻,鲜少同旁人提及。
可婚约说到底是陈家主动要求缔结。
陈肃咬了咬牙,又看了眼其余女儿,都是花容月貌。
原本想随便寻个庶女替代,可现下长女这么一说,便觉得无论嫁哪个给李家,都是便宜了定北侯。
陈挽情看着父亲,约莫猜到他的心思。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现在站出来自愿嫁给李长策,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既可以解父亲之忧顺便敲一笔嫁妆,也可以摆脱陈家这群人。
陈挽情打定主意后,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喉咙有些哽咽道:“父亲,阿姐不肯嫁,我嫁。”
四周顿时寂静无声。
陈肃惊疑不定看向她,皱眉:“婚姻大事岂有你说话的份,不过……你既然有这份心,让我好好想想。”
陈挽情连忙道:“女儿愿为父亲与阿姐解忧,虽说小侯爷粗糙,可看在父亲与陈家的分上,想必即使远在燕城,也不会欺辱了女儿。”
陈肃沉吟不语,倒是一边的陈柔玉冷声道:“不可。”
说完,抬眸便瞧见陈肃阴沉沉的脸,纵使陈柔玉素来被江氏宠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陈挽情紧抿着唇,拧着衣袖,似乎很是不安。
“老太妃既然看中你阿姐,我们亦不好推脱,那便委屈挽情,替玉儿履约。”陈肃说完,避开陈挽情泪汪汪的眼睛,“你此番牺牲颇多,我会让你母亲多备些嫁妆。”
陈肃说完,自觉对得起女儿,又解决了桩棘手事,心情颇佳地离开荣禧堂。
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陈挽情也收回眼泪,准备回倚竹院。
“三妹妹,”陈柔玉声音冷冷,唤住了她,“为何自讨苦吃。”
陈挽情有些不耐,想起马上就要摆脱这些人,终于挤出个笑脸儿装傻充愣,“阿姐是在关心我么?”
“你是世族女,纵使生母卑贱,也是陈氏血脉,当真情愿嫁给定北侯?”
陈挽情听完,只觉一股血涌上头顶,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
她陡然觉得嫁给李长策当真是不错,至少李长策不会明目张胆贬低她的生母。
倘若嫁给京中随便哪个世家子弟,莫说夫君,估计妯娌也瞧不上她生母卑贱。
陈挽情挤出一丝笑,“阿姐,我是替你履约,也是为了父亲的名声。”
“难道要我感谢你?”陈柔玉瞥了一眼她,“既然你当真心甘情愿,那便记得自己身份,莫要后悔,也莫要潜移默化中变得和那些平民一样粗鲁。”
陈挽情垂眸,目送长姐离去。
过去这么多年,陈柔玉还是这样,走路时下巴永远微微上昂,仿佛谁都瞧不上。
“姑娘,”浅碧有些担忧地望着陈挽情,唯恐她又想起早死的生母,“咱们快些回去罢。”
“我无事,”陈挽情垂眸浅笑,不知在想什么,“我高兴得很呢。”
她理当高兴的。
*
大景京中子弟偏爱驴车,总说马车横冲直撞,吓人得很。
李长策的马更是彪悍,拉着马车一路奔驰。
“哎!快让开!”车夫忽然吼了一声,猛地命令马儿停下。
李长策察觉不对,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侯爷,突然冒出来个小娃娃。”车夫有些气急败坏。
李长策目光移向车前,果真有一人坐在地上,瞧着不过七八岁。
所幸没伤着,只是被马儿吓着了。
看穿着,不是什么贵胄。
没多久,一女子急匆匆赶过来,瞥见定北侯府的马车,便觉这是哪位得罪不起的世族子弟。
她吓得要拽着孩子跪下。
李长策淡声道:“不必了。”
他额外看了眼那孩子,还在发抖。
燕城连年与北漠交战频繁,每一位稚子都可能成长为以一敌百的战士,故而稚童极受重视。
即便是定北侯或是莫州刺史,也不会同孩子计较。
李长策示意随从将那非要行大礼的女子扶起来,随意给了颗碎银。
“给他压惊。”男人语气平淡,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两人。
李长策对京城的厌恶终于更上一层,这儿的百姓唯唯诺诺,见到权贵便抖如筛糠,可见世族子弟平素嚣张。
在燕城,倘若有百姓对定北侯的命令不满,甚至可以当街拦住车架,面刺其过错。
李长策回到马车后,脸色不大好看。
这一耽搁,待赶到陈家门口时,已然过去许久。
小侯爷的脸色更加难看。
好在送信提退婚之事的随从被及时拦了下来,还未酿成大错。
随从走到陈家大门前,对门房说:“我家侯爷想见丞相大人一面。”
宰相门前七品官,门房傲慢得紧,慢悠悠道:“京城的侯爷一抓一大把,敢问是哪位侯爷?”
“定北侯。”
门房愣住一瞬,笑了一下摇摇头,慢吞吞进去通报了。
李长策不动如山,按住要发怒的随从。
陈家这个态度,不奇怪。
半刻钟后,李长策踏进了荣禧堂,等待陈肃时,他背着手仔细观赏屏风上的刺绣。
梅兰竹菊四君子。
和陈肃半点沾不上边的东西。
“小侯爷,有失远迎,”陈肃笑呵呵进来,面子活十分到位,“是为了上次说的婚约之事而来么?”
李长策刚到京城,便派人来陈府提及当年婚约,又亲自上面询问何时能给八字。
但陈肃都糊弄过去了。
李长策饶有兴致地抬眸,太阳打西头出来了?陈肃竟然主动提婚事?
怕不是终于要主动悔婚。
倘若陈家当真厚着脸皮主动退,他也不欲挽留。
尽管,那个三姑娘的确有几分意思。
“小侯爷在平北关军务缠身,为了婚事千里迢迢,既然如此,我陈氏也不欲拖延,尽早完婚为好。”
陈肃说完后,见李长策没有反应,心底暗骂匹夫不识好歹。
可毕竟自己理亏,好好的嫡长女换成庶女,陈肃压下脾气,商量道:“只是……人选有待商榷。”
“长女自幼身子弱,方才……方才老太妃派人来府上,小侯爷,实不相瞒,我这丞相早被景王一脉架空,名存实亡啊,我亦有难处。”
“至于次女,这孩子患有心疾,每月需得京城名医许郎中亲自上门诊治,吊着条命。”
“唯独第三女,身体康健心性纯良,堪为良配。”
李长策听完了,没看陈肃的老脸,只“嗯”一声。
他算是听明白了,嫡长女得与景王联姻,至于次女……江氏没有嫡子,陈肃长子与次女同母,故而京中不少人家求娶,自然不能便宜定北侯府。
李长策心中冷笑连连,几分不屑毫不掩饰流露出来。
这下换作陈肃老脸挂不住了,道:“小侯爷可是不满意?”
“我在京中还需逗留几日,婚事不急。”
他来陈家,本就是为了拖延几天婚事,方便与陈挽情接触一二。
可此情此景,李长策再说这话,便像是不满。
不满陈家塞了个庶女糊弄他。
庶女便罢了,还是贱妾所出,没一个同母兄弟帮衬。
陈肃无言以对,心中骂了无数句竖子不知好歹,面上仍旧和蔼,命家仆送客。
“婚姻大事,还需慎重,小侯爷说的不无道理。”
李长策垂眸看了眼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陈肃,抬腿就往外走,没有半分客气两句的意思。
自荣禧堂到陈府正门,得穿过一道抄手游廊,他记得路,便拒绝了家仆引路。
定北侯一身冷肃气息,旁人也不敢忤逆什么。
他独自走过游廊,悬缀的琉璃灯笼上刻着八仙过海,精致小巧,雅致昂贵,处处透露着簪缨之家的底蕴。
男人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得不紧不慢,仿佛这些都是勾人沉迷富贵乡的妖术所化。
耳畔忽然传来笑语,他顿住脚步,瞧见前头一少女手拈一朵刚折的紫菊,往身边婢女发髻上插。
是她。
李长策凝眸静静看了片刻。
寻常世族子弟不会与婢仆打打闹闹,欢声笑语。
更不会随手折下名贵菊花,装点婢女发髻。
他离得远,没被那对主仆发现,故而能光明正大端详打量,发觉陈挽情边折花边四处观察一眼,显然是怕被谁发现。
自家的花,摘了便摘了,她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李长策对她在陈家的处境有了直接的认识,心下了然,这样玉软花柔的姑娘,定然是被陈肃那个老匹夫逼迫着嫁给他的。
陈挽情仍旧俯首拨弄着那些菊花,好似在寻朵满意的。
花瓣上仍旧沾着些许雨水,她的手湿漉漉的,被风一吹冻得难受。
浅碧小声道:“姑娘,小侯爷还没走呢。”
陈挽情抿了抿唇,心道这人还要看多久。
再看下去,她都不知该演什么了。
回倚竹院的路上,她听闻定北侯上门了,果断折回头在这条路上等候,装作不经意被瞧见。
虽说父亲要将自己嫁给李长策,陈挽情却担忧李家会不会同意。
她有股直觉,李长策和其他男人不同,不会因为一个陈字便稀里糊涂同意,与其忍受随意调换的未婚妻子,他恐怕更愿意寻个普通妇人过日子。
陈挽情对自己的脸格外自信,她留在此地不过为多几分筹码。
谁知道那人看了这么久。
不是在审视,就是坠入爱河。
陈挽情眼皮一跳,总觉得是前者。
她有些紧张,握住浅碧暖和的手。
“回去罢。”
陈挽情第一次媚眼抛给瞎子看,有些恼羞成怒,心道管他李长策在想什么,大不了再找找,谁说唯独他定北侯才是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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