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愿结姻亲

随着那道身影于视线中渐行渐远,李长策没再停留,步调却比方才凌乱了些,似是心思不定。

浅碧偷偷回头,将此事告诉自家姑娘。

陈挽情抿唇,有些心神不定,怀疑自己的眼光。

在景王府,她见李长策神色沉稳,射艺精湛,风姿气度不凡,故而觉得他并非凡夫俗子。

所谓潜龙在渊待时而飞,她选他,亦存赌一把的心。

可李长策若这般轻易因美色而心思不定,便与京中寻常男人毫无差别。

陈挽情脸色发黑,她不会赌错了罢。

直到回倚竹院,她仍旧沉默不语。

浅碧惴惴不安,“姑娘,可是哪儿出了岔子?”

陈挽情安抚了她几句,沉思片刻后道:“后日王家办清谈会,我得去。”

王氏子弟好清谈,于府中开辟一园,每月十六办清谈会,臧否人物谈玄论道,京中世族男女皆可坐而论道。

陈挽情为了择选夫婿,去过几回,兴致寥寥。

但近来似乎有几家南方世族北迁,她想再去碰碰运气。

总不能吊死在定北侯这一棵树上。

浅碧对姑娘的决定没有异议,兴致勃勃为她选明日穿什么。

“选浅碧色那件,莫要张扬。”陈挽情轻叹口气,她的容貌若如嫡姐那般清冷素淡多好,也不必刻意遮掩。

次日一早,陈挽情坐着驴车到了王家。

高耸朱门前,早已宾客云集,瞧见陈家的人到了,纷纷看过去。

一些小世族女眷们凑上来,同她寒暄。

陈挽情毕竟姓陈,纵使不受族中姊妹待见,也是陈氏女。

她一一笑着应付,走向忘忧亭,站在那儿能瞧见不远处的台子上,有两人正隔着屏风,激烈地讨论“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

陈挽情有些感兴趣,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

天地犹如风箱,略略推动便有风绵绵不绝,故而政令不宜变化,大道至简,如此方能恰如其分。

然而说话的人却道:“世间万物一旦静止,便可达到永恒之境界,譬如世族垂拱而治天下,黔首各居其职,如此数百年,天下太平昌盛。”

陈挽情心中嗤笑,天下当真太平昌盛么?她看未必。

否则她娘怎会小小年纪因一场旱灾家破人亡,没分到一点朝廷救济,迫不得已为妓。

自新帝继位以来,更是匪患四起,流民无数。

朝中世族以清闲为荣,整日在民脂民膏堆成的园子里说这种烂嘴巴的话。

耳畔传来一句微带薄怒的疑惑,竟是陈柔玉。

“你怎的来了?你平素不爱读书,竟也能听懂?”陈柔玉唇角笑容嘲讽,“你也该好好看一看,何为风度翩翩,何为咀英嚼华养出的才气。”

“我听不懂,”陈挽情后退半步,有些窘迫似的,“关乎天下、朝政大事,我哪里懂?阿姐可否为我解惑?”

陈柔玉喜欢听清谈,也知陈挽情对此事不感兴趣,转而皱眉道:“你——是后悔了么?”

因看上某位清谈的公子,所以爱屋及乌想了解一番。

她自以为想通关窍,满意道:“总算长了点脑子,定北侯方才亦在,竟一声未吭直接离去,毫无礼数可言。”

陈挽情愣住,李长策来这儿做什么?

可陈柔玉的话在她心底激起波浪,李长策虽是武将,却自幼由北地名师教导诗书,不可能听不懂。

他这般作派,毫不顾及旁人颜面,只能是瞧不上这群人作派。

陈挽情嘴角微微上扬。

他们有共同厌恶的东西。

她看了眼陈柔玉,糊弄着附和:“真是焚琴煮鹤之徒。”

说完,陈挽情便顺着湖岸慢慢走,似是赏景,心中想法一会儿变一个。

最后,她看见几位心仪自己的世族子弟。

若不嫁李长策,她最好的归宿便是嫁给这几人。

陈挽情心中叹气,这几人论长相也不是不好,可……与李长策想比,矮了点,瘦弱了点,也拉不动李长策的那把长弓。

最重要的是,太聒噪了。

她垂下帷帽,遮住了样貌,背对着那几人,看着粼粼湖面。

高谈阔论传进陈挽情的耳朵。

“定北侯不通风雅,你我莫要理会他,家父今早派人送去三位美姬,竟被断然拒之门外,理由荒唐可笑,竟是娶妻在即,岂能伤未来夫人的心。”

“世上岂有不允夫君府中蓄养歌姬舞姬的女子,这般善妒么?府中没有美人,贵客来时无歌舞做伴,岂不是失礼?”

“定北侯府在燕城,粗蛮之地懂什么歌舞。”

陈挽情手指忽然攥紧湖边白玉栏杆。

娶妻?

李长策这是同意了?

竟然没有挣扎犹豫数日,陈挽情有些难以置信,这人对待婚姻大事如此随便么?

总不能是昨日花园中一见钟情,或是压根不在意陈家随意更换履行婚约之人的无礼。

她头脑一时有些乱,遣人同王家告别,便先行离去。

*

京城定北侯府。

此处乃老定北侯立功封侯后,先帝所赐,一直由婢仆洒扫,保留原貌。

李家人回京述职时,暂居于此。

小侯爷早死的长兄娶妻时,也是在这儿宴请宾客。

李长策那位早早改嫁的长嫂出身南方,故而此处曾经布置得幽静典雅,瞧着便静谧安逸。

然而此刻,浑身煞气的男人如同一柄长剑,将此间安逸劈得七零八落。

李长策面沉似水,刚绕过花园,便瞧见小虎一脸怒气质问:“表兄去听王家的清谈会,怎的不带我?”

她好奇得紧。

“没什么好看的。”他语气冷得如冰,“华而不实,误国误民。”

见表兄动怒,小虎缩了缩脑袋,借口歇息躲回房中。

李长策回到书房,喝了几口冷水,方才将罕见的怒火压抑下去。

他心中诧异,那些言论他不是没听过。

本不该被激怒,怎么今日不受控制了?

李长策默然回忆当时情境。

他瞧见了位姑娘,戴着帷帽,微微偏头身子前倾,似乎专注无比地听人清谈,然而一阵秋风无情扫过,撩开她薄雾般的面纱。

纵使陈挽情急忙扯了扯帷帽,但李长策站的角度太偏,第一眼便瞧见少女翘起的红唇。

绝非仰慕,反倒充斥不屑。

当人压抑情绪时,若发现有同类,便会难以克制,急切地流露态度以寻求同类人的认同,吸引其注意。

李长策胸口情绪又浓烈起来。

好不容易再次平复心绪,他想起什么,紧蹙的眉头舒展。

昨夜决定同意陈肃,应当不是错误的决策。

*

陈肃收到定北侯送来的信时,先是松口气,而后怒意上涌。

信上一无敬称,二无落款,只有四个字。

愿为姻亲。

陈肃气得发笑,定北侯初出茅庐,竟狂傲至此。

就连老景王在面子上也对他恭敬得很,李长策算什么?

丞相一把年纪了,怄得气血上涌,连三女在书房外求见,都反应了好一阵子,才让她进来。

陈肃捏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他瞧见陈挽情的脸,便想起她那美艳早死又不识趣的娘,怒火又蹭蹭直冒,偏陈挽情谨小慎微站在离自己五步远,低眉顺眼的,瞧着也不大聪明。

偏那日在荣禧堂,又主动替他解围。

陈肃想起李长策那信,觉得他同意结亲八成还是想攀附世族门第,却咽不下这口气,小孩子心性挑衅一下而已。

如此,自己才十六岁的女儿倘若嫁,恐怕也要被磋磨。

陈肃一腔怒火又压下去,不好意思再发。

“父亲,怎的这般恼怒?”陈挽情见陈肃不说话,攥紧衣袖,紧张极了似的,“女儿想问定北侯——”

她的话被骤然打断,陈肃将那信纸扔到她面前。

“愿为……”陈挽情下意识念出两个字,而后咽下声音,默默放下信纸。

她今日来,只为了打探,李长策究竟是随意编了个即将成婚拒绝美人,还是真的同意了。

现在看,是后者。

陈挽情看着那龙飞凤舞的飞白书,强行压抑笑意。

她幼年随生母看戏,那些王侯将相碰见心仪的姑娘后,总会摇着扇子,叹一句“妙人”啊。

现在,陈挽情也想晃一晃自己的玉扇,对满脸冷淡的小侯爷叹一句。

“妙人啊。”

难得将她父亲气成这般模样。

陈挽情看着书案,半晌不说话,被吓傻了似的。

她呼吸急促,李长策不像因一时之快,盲目挑衅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在比试射艺时,只出一箭便收手。

何况她听闻李家人有绝活,能同时射三支箭正中靶心,小侯爷那日被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包围,也没炫技,而是中规中矩。

所以,李长策写下这几字时,或许并未存什么羞辱之意。

在他看来,对世族根本无需客气。

这样的念头需长年累月养成。

陈挽情想着,李长策要么是天生不顾世俗礼法,要么是李家在燕城早一手遮天,长成一株北地巨树,其上藤蔓足以绞死世族数百年来引以为傲的门第观,且李长策认为,这种令世族惊骇的新风总有一天会吹向京城。

所以,没必要与陈家客气。

所以,他认为愿与陈家联姻,是陈家的荣幸。

陈挽情心口难以抑制如擂鼓,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过去数百年,亦不乏有识之士想变法,改变如一潭死水的朝廷,却无人能做到。

或许李长策可以。

她心头陡然一片清明,甚至疑惑自己先前在犹豫什么。

陈挽情重新捏着那信纸的角,挤出两行清泪。

“他竟让陈氏受这般侮辱,若非为了陈氏的声明,女儿真想大婚那夜一头撞死,也不愿去燕城日日受这等无礼之人折辱。”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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