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策也察觉不对,垂眸看了眼夫人,问:“应当是寻殿下的,我们先走一步?”
陈挽情看了眼面色泛白的长姐,也不想蹚浑水。
谁料两人刚抬脚,那边陈益和陈昂两兄弟几乎飞一般窜了过来。
“侯爷!”
这一声喊甚至带了点凄厉味道,陈挽情心头颤了颤。
她恍惚一瞬,先于陈柔玉扶起两位弟弟。
“侯爷还要留下用膳呢,不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李长策忍不住多看了眼夫人,她现下语气异常温柔,像燕城吹绿柳条的第一缕春风。
“何事?”李长策算不上热络,没一点新婿的客套谨慎。
陈益年岁稍长,沉稳不少,红着眼圈看向三姐夫:“前夜,我给柳姨娘送了些东西,被夫人发现,昨日姨娘便走了。”
李长策眉头紧拧,这种后宅私事,和他说做什么?
何况家中庶子和姨娘有往来,也不至于直接弄死,除非有私情需掩盖。
莫说李长策,就连景王也这么想,思及陈肃后院里数不清的美人,最小的好像才十四岁,两位姑爷看了眼开始抽条的陈益,脸色愈发奇怪。
他们以为陈益吓糊涂了,跑来姐夫这里胡言乱语。
陈挽情知道柳姨娘是谁,定了定神后,轻咳一声:“阿弟莫慌,柳姨娘当年生你们时伤了身子,这些年一直有旧疾在身,你们自幼于夫人身边长大,自然不知。”
“三姐姐,当真是旧疾么?旁人不知,你还能不知?”陈益有些激动,“姨娘纵使做错事,又何至于此?”
陈挽情神色僵住一瞬,像被戳中死穴。
李长策却淡声道:“岳丈便是这样教养你的?对家中姊妹如此无礼,这是陈家家事,与我一外人无关,我先走了。”
景王在一旁微微颔首,显然也这么觉得。
世族子弟合该举止进退有度,大喊大叫实在不像话。
“三姐夫,柳姨娘是燕城人,我今日寻来,只想托你将她一缕头发送回燕城。”
陈益被李长策冷厉气势吓得清醒过来,神态恭谨许多。
他身形瘦削,如一杆青竹,是京中最受人追捧的翩翩清雅少年,一袭素衣泪眼朦胧,叫人看着心生不忍。
李长策拧眉别过眼,很是不喜男子作此娇柔态。
可那句“燕城人”还是让他停下步伐。
几十年前,燕城本就因地处边关,寒冷无匹而贫瘠,又因连年受北胡劫掠,多有寡妇幼童。
每逢天灾,便有许多人牙子来燕城,低价购得幼童少女,碰见特别黑心的,见村中壮年男子少,压根无法及时防范,便在路边直接掳走。
老定北侯羽翼丰满后,曾下令凡受掳掠为奴婢的燕城人,皆可由侯府赎人。
李长策袭爵后,仍旧保留这道命令。
陈益见定北侯半晌不言,喉咙开始发紧,解释:“柳姨娘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能魂归故里,所以我斗胆——”
李长策忽然打断他的话,“魂归故里,为何只送一缕头发回去?”
“我……”陈益嗫喏两下,“三姐姐与姐夫新婚燕尔,抬一尊棺材回去,太不吉利。”
李长策的目光陡然锐利,像针尖一样扎在兄弟两人身上,“你倒是善解人意。”
陈挽情心中叹口气,她大致猜出了李长策的想法。
无非是生母不明不白死了,竟连豁出脸面满足生母遗愿都不好开口,想必今日突然跑来,也是受了谁指点,单这两人拿主意,断然不敢这样做。
大的尚且这样,小的竟一直不吭声。
而李长策,显然很是瞧不上优柔寡断的人。
他再开口时,语气很是平静:“我可以命随从提前一日出发,送去燕城。”
“柳姨娘是陈家人,此事应当知会一声母亲。”陈柔玉终于开口。
饶是怕景王不快,陈柔玉也不能忍受李长策无礼行径。
他一个新婿,有什么资格管陈家家事?
何况这两个弟弟平素便胆小,定是有人趁着景王在府中,撺掇他们给自己添堵。
陈柔玉越想越怒,看向陈益时语气冷淡:“姨娘旧疾复发而亡,与母亲无关,再者,她平素待你们如何,你们不知晓么?竟敢信口雌黄。”
景王打量一眼两兄弟,衣裳虽素,却是上好的料子,足以匹配世族公子的身份,冷静下来后的容貌举止更是自有风雅气,一看便知自幼受大儒熏陶。
景王笑而不语,也没有替陈柔玉解围的意思,好整以暇观察她。
倒是李长策不想再耗下去,问陈益:“你以为,是否要知会江夫人一声?”
陈益愣住,一时间以为三姐夫对自己不满,故意问这种为难人的问题,犹豫后点头。
“那你去罢,若江夫人同意,我便带柳姨娘的尸首回燕城。”李长策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带走的只是块不起眼的石头。
陈益呆在原地,怎么和想象中不同。
遇见这种事,定北侯不该询问一番么?那人交代自己要说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呢。
他回过神,连忙拦住李长策,被定北侯不悦的神色怵到后,补道:“三姐夫,柳姨娘是燕城定安县人,江家当年买了不少那儿的人。”
陈柔玉牙都快咬碎了,这是什么话,谁家不买奴婢?
她发觉定北侯神色更冷,景王也收敛笑意,心头一跳。
景王忍不住想,陈家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到了这一辈,怎就这两个不成器的苗子,上赶着得罪人。
定北侯抵京一段时日,也去过江家的宴会,竟不知治下子民近在眼前,也无一人上前,恳求随他回乡。
无论缘由,定北侯现下都不会太高兴。
李长策瞥了眼陈益,颔首:“知道了。”
陈挽情则对几乎维持不住体面的长姐道:“两位弟弟年纪尚小,阿姐莫要生气。”
说完,她便跟上李长策的脚步,并肩往荣禧堂走。
少了陈柔玉在身边,陈挽情步履轻松,嘴角微微上扬。
“你好似很开心。”李长策冷不丁开口。
陈挽情被唬了一跳,收回笑容,否认:“没有。”
她和柳姨娘不熟,只知那是江氏心腹。
李长策莫名想多和她说几句话,又忽然问道:“那个柳姨娘,和江夫人有嫌隙?”
他的眼睛黑得像化不开的墨,静静看着身边人。
从探子提供的寥寥几句话中,李长策知道陈挽情定然与江氏关系不佳,便从未喊过江氏岳母。
“没有。”陈挽情思索片刻,“她平素在母亲面前,很是做小伏低,许是母亲唯恐重蹈许家覆辙。”
通州许氏亦是望族,六十年前,老家主亦是没有嫡子,倒是某个庶子格外聪慧,官至冀州刺史后,婢女出身的生母病逝,他坚持将生母棺木从正门抬出。
族中人皆不允,堂堂封疆大吏嚎哭不止,干脆趴在生母的棺木上,对族人大喊:“我乃冀州刺史,太子之师,可否自汝通州许氏正门出?”
族老们焦头烂额,只好应下。
江氏与许氏也有姻亲关系,恐怕江夫人每每看见柳姨娘,便会思及这段往事。
李长策沉默,忽然道:“你觉得你弟弟今日举动,是受谁挑拨?”
“不知。”陈挽情实话实说。
府中和江氏有怨的人太多,方才那遭显然是冲陈柔玉去的。
这种糟心事一旦捅到景王面前,他才不会在意谁无辜谁清白,只会觉得烦,而让他心烦便是陈柔玉最大的过错。
景王不一定责怪江氏待妾室刻薄,却一定会责怪陈柔玉连这点丑事也捂不住,让陈益闹出来,叨扰他与定北侯谈话。
直到用膳时,陈挽情瞥见邓姨娘和五姑娘没来,偏过头压低了嗓音:“我知道是谁了,邓姨娘。”
“定然是长姐怕我见到她们不痛快,做了什么,惹得这两人报复。”
李长策搁下玉箸,听见陈肃同自己说话,不咸不淡回应,等再同陈挽情说话时,却见她专心致志对付碟中多刺蒸鱼,便继续保持沉默。
这下,陈肃再说话时,他的回应更加简短。
好在定北侯出身燕地,野蛮不识礼数的名声已传开,也没人觉得他是故意怠慢岳父。
江氏则脸色黑如锅底,想起方才女儿毫不客气指责的话,心中又气又怨。
真是个白眼狼,她带走柳姨娘的儿子养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陈柔玉,多两个同母弟弟有什么不好,偏这孩子一瞧见陈益陈昂便摆脸色,话都不肯说一句,感情比人家堂姐弟还稀薄。
应女儿的要求,江氏勉勉强强同意定北侯将柳姨娘的棺木带走。
看着李长策,江氏心底嘀咕,真是怪胎,和三姑娘一个样,也不嫌晦气。
用膳之前,陈肃便已知晓水月阁外闹剧。
他亦知晓夫人做了什么,但柳姨娘早就年老色衰,只要儿子还好好的,他便无所谓。
只是不该闹到外人面前,惹女儿在婆家没脸。
一顿饭,所有人心思各异,也就陈挽情即将去燕地,心情轻松吃了个饱。
待坐上回府的马车,看着想闭眼休息片刻的陈挽情:“她为何觉得,你见到邓姨娘会不快?”
“曾经被五姑娘骂过几句,”陈挽情想敷衍过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奈何长姐偶尔心思太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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