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宁致,裴不澈的副将来报,大军已在城外整装,问何时拔营。
暮色悄然而至,冬日的寒意越发凌冽。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茶水早已冷却。
裴不澈道:“两个时辰后,大军开拔。”
副将行礼退下。
今日医馆病人不多,孟红檐从医馆回来得早。下了马车,径自向正厅走去,穿过走廊迎面碰上了裴不澈。
孟红檐微微福身:“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出去吗?”
裴不澈见着她,眼睛一亮,牵上她的手一路往正厅走。
“没有,准备去接你的,没想到你先回来了。”裴不澈追问道:“冷么?饿坏了吧?”
“不冷的,也不太饿。”孟红檐被他牵着,细声细气的。两人到餐桌旁坐下,原本还在说话的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了。
屋里没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沉默许久,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孟红檐愣了,微笑道:“殿下先说吧。”
裴不澈清了清嗓子,道:“梅林县的疫病一发,冯翊王以这个为由反了,我今晚就要带兵前往冯翊,此去少则数月多则半年。”
“今晚便走吗?一会儿我去给你收拾点换洗的衣物,不知道可来得及?”
历史上冯翊一战,裴不澈水淹冯翊,大获全胜。孟红檐压根不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只是不知出于何等心情,还是不希望他在战场上受伤。
看她真要起身,裴不澈一把拉住她,道:“不必了,裴觉会帮我收拾好的,你先好好吃饭。那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事情?”
“梅林瘟疫突发,想必殿下知晓此事。我看县衙在寻大夫,我想……”
话未说完,便让裴不澈出声打断了:“你想去是吗?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裴临安!”孟红檐严肃看着他,严词正色道:“瘟疫关乎一方百姓的生命,我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冯翊王要借此谋反,我只要能治好瘟疫,你也能早日凯旋不是吗?”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能治瘟疫,我不在你身边便不希望你去。”
孟红檐叹息道:“殿下,你是百姓的镇军大将军,所以哪里起战事你都得去平息。而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就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梅林县的百姓需要我,那我就得去。”
裴不澈犹豫般地开口:“可是……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临安,”孟红檐捧起他的脸,柔和一笑:“我不做谁的金丝雀,也不攀附任何人。我不必美丽动人,因为我有自己的思想,我坚定且强大。”
“罢了……我想拦也拦不住你。”话到嘴边,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裴不澈沉默良久,声音略带沙哑:“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阻拦。只是此去梅林县,疫病横行,你万事都要小心。”
孟红檐眼眶微微泛红,却坚定地点点头:“殿下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自己。你在战场上也要保重,战场上刀剑无眼,千万不可大意。”
暮色四合,檐角的青铜铃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裴不澈进屋换了身衣服,再出来时便是坚硬的玄甲。
更漏声催,庭中积雪映着惨白的月光。裴不澈忽然伸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触到耳垂时顿了顿,终究只是轻轻拂过那支素银丁香簪。
一更鼓响,城外传来战马嘶鸣。孟红檐望着他玄甲上的霜色,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她转身跑向房间,青缎绣鞋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印痕。
回来时掌心托着个青瓷瓶:“这是我新配的止血散,比金疮药见效快……”话音未落已被揽入怀中。玄铁护心镜抵得她肋骨生疼,却贪恋着玄甲下传来的心跳。
大军开拔的号角刺破夜空。孟红檐站在廊下看着空荡的庭院,忽然发现东墙那株老梅开了。殷红花瓣落在雪地上,零落成泥。
孟红檐不敢耽搁,立马收拾医术和银针匆匆赶往医馆。卓元鹤已经将药材装车,药童和学生带好了杂物,正在门口等她。
“娘子,快启程吧,现在赶过去估摸天亮就能到梅林县。”
等孟红檐上了马车,一行人借着月色出了京城。
梅林县的官道覆着薄冰,马车在颠簸中碾碎无数冰凌。孟红檐掀开车帘,看见流民在雪地里拖出蜿蜒的黑痕。
忽然有孩童的哭声刺破死寂,她循声望去,正撞见个妇人将襁褓抛进结冰的河面。
“停车!”
她抓起药箱跳下马车,绣鞋陷进积雪的瞬间,刺骨寒意顺着脚踝攀上来。河中央的冰面裂开蛛网纹,襁褓正在缓缓下沉。
孟红檐解下斗篷就要往河里冲,却被卓元鹤死死拽住。
“娘子,那是瘟胎!”药童蒙着面巾的声音发闷:“生下来浑身长满黑斑,接生婆都说要遭天谴的。”话音未落,冰面轰然塌陷,墨色河水吞没了那抹素色。
“可是万一能把他救回来呢?”
卓元鹤道:“阿檐,难道你想还没救人就先把自己的身体搞垮吗?县衙还有更多病人在等我们去呢!”
孟红檐抿着唇,又重新坐回马车上去。
梅林县瘟疫肆虐,街道两旁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患了瘟疫的百姓。孟红檐一人递了一个荷包,道:“这个是拿百草霜熏过的,可暂时防住瘟疫,一定要随身携带。”
“多谢娘子!”
梅林县的疫病来势汹汹,县衙立刻封了整个县,县内大夫不多,朝廷四处张贴告示寻大夫。但一旦进了梅林县就不能出去,没有人愿意来送命。
因而梅林县县令见到孟红檐,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孟大夫!”县令甘衡喊她,小跑几步过来,俯首行礼:“您此前送来的药材快见底了,如今还亲自到梅林治瘟疫,在下替梅林的百姓谢过孟大夫。”
“您不必多礼。”孟红檐扶他起来,神色自若道:“还望县令告诉我一下,现在染上瘟疫的百姓有多少?没染上的有多少?”
廿衡脱口而出道:“今早我派人去查看了,县里住户八十余户,共二百五十三人。染上瘟疫的百姓有二百二,余下的都安置在县衙内。”
“没有发病死亡的吗?那些是如何处理的?”孟红檐问道。
略一迟疑,廿衡道:“按照律例,为了避免疫病再传染,官府给了家人一笔丧葬费,在东郊火葬了。”
孟红檐点头,表示明白了。
卓元鹤招呼人卸下药材,分发下去,药童和学生领着药材去熬成药汤,在县衙门口集中分给百姓。
金银花、连翘、板蓝根这三样药材作为治疗瘟疫的主力军,主要针对的是轻微病症的病人,也可起到预防瘟疫的作用。
对于病重的病人,则根据患者的症状、体征等进行辩证论治,对症下药。
孟红檐医术精湛,加之上辈子受过现代医学的熏陶,很快便有了初步治疗方案。但是瘟疫的蔓延速度远超预期,药材的消耗也异常迅速。
“娘子,我们带来的药材快没了,最多撑不过三日。”
听着药童的禀告,孟红檐忧心忡忡地揉了揉眉心,沉思片刻,道:“你现在立刻赶回京城,将医馆库房里的药材全部带来。然后去淮陵王府支出一笔银子,去药铺买药。三日内务必赶回来,明白吗?”
药童眨眨眼睛,答应下来。
卓元鹤看她脸色不好,倒了一杯水给她,道:“阿檐,你休息会吧,这里有我呢。”
孟红檐勉强笑道:“那我回屋睡会儿,若有什么情况记得叫我。”
说罢,起身出去了。
门外一片灯火通明,药童和衙役穿梭在病人身边。
今日的天气格外好,明月当空。
孟红檐回屋,从书盒中取出《伤寒杂病论》和《瘟疫论》细细看来,希望能从中找出抑制瘟疫的药方。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她抬头望见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鬓边那支丁香簪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
此刻星垂平野,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三军沿江驻扎。裴不澈从营帐中走出来,远望明月高悬,思绪越飘越远。
裴不澈受父亲裴忠的影响,自幼习武,熟读兵书。十四岁那年裴忠战死沙场,连尸体都没能送回来。裴不澈回到府中,只记得府中白衣素蒿,裴忠的佩剑和玄甲陈列在棺材里。
那是裴忠的衣冠冢。
从他记事起,景荣长公主便不喜他,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父亲去世后,景荣长公主更是变本加厉,自裴不澈随高正武征战之后,他常年不回府中,两人才关系缓和了许多。
景荣长公主是他母亲,恨她也恨不起来,但真说要谈感情,好像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
不澈不澈,她曾声嘶力竭地说,你生下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孩子。
如今景荣长公主不再轻易见人,关系没那么僵硬了。偶尔见面还能称她一声“母亲”,她虽不热情,但也不似以往那么冷淡了。小时候裴不澈也时常想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随着年龄大了,这些问题再也没思量过。
得不到的总是会感到遗憾,裴不澈不知道该怎么爱人,只是想着要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就这么怀揣着龌龊、小心翼翼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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