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沈湛望着那灰扑扑的床榻,迟迟不动。
他眼看着宋婉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用未沾雨水的一面铺在那床榻上,而后脱下他的那件翻过来铺在枕头上。
宋婉看也不看他,自己先坐在床榻上,脱掉那被泥水浸湿的绣鞋,用半湿的罗袜将脚背上的泥污抹去。
污泥褪去,一双白生生的脚就露了出来,指甲染着朱红色的蔻丹,在这一方简陋粗鄙的居室里,更显娇嫩精致。
沈湛收回了视线,那一抹朱红却灼得他心里无端升起躁意。
宋婉:“过来呀,再不睡天都亮了。”
她还念着沈湛方才松口让她回青州的事,自然是不能让这样在云端的人真跌入泥潭里。
沈湛本就病弱,又这么一番折腾,她生怕他再不休息明天就一命呜呼,届时世子跌落山崖责任虽不在她,照顾世子不周的罪名是绝对跑不掉的。
至于同床共枕,她本就是嫁给他了,在此时此景若是她再作娇羞状,那可真是矫情。
而她宋婉,不是矫情的人。
看着微弱烛火下更显俊美的沈湛,宋婉忍俊不禁地拍拍床沿,“我都困了,世子陪我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在陌生的地方睡,害怕。”
沈湛在她的注视下走了过来,她往里面挪了挪,沈湛便和衣而卧。
荒野村庄,夜深露重,到了后半夜尤其冷。
宋婉将二人的大氅铺在了床榻上,身上没有盖的被子,农户家的被子看着并不是很干净,自然不敢上沈湛的身。
可她又怕把他给冻坏了。
宋婉心一横,闭着眼从沈湛背后重重的环抱住了他。
沈湛眸中的暗意化开,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急跳着。
她抱紧他,将脸埋在他颈窝,他的后背平而阔,瘦的嶙峋。
许久,她感觉沈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轻声道:“我冷。”
沈湛嗯了声。
他的声音本就好听,在此刻一声嗯,沙哑又温柔,宋婉的耳根阵阵发麻,不由得感叹,“世子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太少了。”
“……话多伤气。”他道。
“哦,知道了。”宋婉道,“明日,我们去金匮城里,城里有县令,定是认识世子的。”
宋婉例举了一些明日该做的事,以及应急方案。
但沈湛却好像并不在意似的,他转过身,将她抱进了怀里,“这样……不冷了吧?”
宋婉埋首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不放心问道:“世子,今夜没有药,你身体还可以吗?”
“嗯。”他回答道。
纱帐里昏暗,宋婉看不到沈湛的表情,却觉得他温柔。
宋婉放了心,“山里会有妖怪吗?”
沈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鼻息间都是宋婉的气息,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心不在焉道,“你怕妖怪?”
“谁不怕呢。”她凑的离他近了点,声音闷似娇嗔,“你抱紧我点儿嘛。”
沈湛只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闭上眼,喉头发涩,嗯了声。
而后不再犹豫,依言抱紧了她。
女儿家的香气将他萦绕,沈湛心跳的厉害。
到了后半夜,宋婉的呼吸已沉沉,沈湛却睁着眼看着帐子顶。
这农户家太小,居室内很是局促,纱帐里只有他与她二人。
他因何心跳得睡不着?
她却如何能安睡?
对于他来说是被她的气息环绕,那对于她又何尝不是?
她怎就没有半点……悸动?
沈湛侧目幽幽看着睡的很沉的宋婉。
宋婉忽然摸过来,手搭在了他腰间,连腿都不老实地跨了上来。
她整个人离他很近,温热的体温触及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沈湛有些艰难地别过脸。
宋婉却不依不饶地凑近,微热的呼吸均匀吹拂在他颈间,梦呓般道:“冷……”
黑暗中,沈湛回过头缓缓闭上眼,伸手环住宋婉的腰,将她紧紧地按进了怀里。
真好闻。
宋婉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靠近江南虽然没有云京那么冷,可夜深到底露重,又没有被褥,她可不能让他冻病了。
……
次日一早,沈湛就被公鸡打鸣声吵醒。
没睡几个时辰,却莫名觉得浑身爽利。
而宋婉的感受就不同了,沈湛昨夜即使睡着了,也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像怕她跑了似的。
他那么瘦,被他抱着可不舒服,再加上她得装睡又不被他发现,这一晚上睡的可谓是不容易。
早上起来,昏昏沉沉的。
宋婉醒了醒神,侧目瞧着身旁的沈湛,他的气色竟比在王府中好了些。
如此,她心中的不平才稍微平息了点。
他睡好了就行。
他是病人,他最大。
但宋婉比较尴尬的是,经过了一夜,昨晚又那么狼狈,她现在并未梳洗打扮,不知是什么容色。
她有些局促地轻手轻脚爬起来,趁沈湛没睁眼,想找个镜子照一照。
微阖着眼的青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靠在床壁上凝目看她,缓缓道:“姿容甚美,无需用铜镜。”
宋婉身形顿住,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出自这个冰山一般的人。
她倾身上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真的啊?你再说一遍嘛。”
沈湛别过脸去,看向别处,“不说了。”
“那我伺候世子起床。”宋婉道,说着去拉他。
他却及时地拦住她的手,还将身体往侧面避了避。
沈湛一直知道男子在清晨是有一段特殊的时光的,只是这些年来他用药所致,并没有这种体会。
而今早,天蒙蒙亮,蟹壳青笼罩了这一方简陋的居室,沈湛下腹一紧,体会到了那不同。
他不能让她看见。
她嫁给他是冲喜的,不是与他做夫妻的,他固执的这样想。
宋婉并不知道沈湛为何不让她服侍起床,兴许是王府规矩大,或者他常年病弱需要醒来时醒神养气,便只有听他的话先自己出去。
刚推门,便看见门口聚集了三四个小姑娘,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宋婉在小姑娘们好奇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稍大点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刚及笄,悄声对宋婉说:“我娘说,你夫君长得可好看,跟年画上的人似的。”
小一点的那个歪个头,“我也想看神仙哥哥。”
山里农户的孩子并未受到严苛礼教的规训,胆子很大,宋婉听出来了,她们都在夸沈湛俊美。
宋婉抿唇一笑,心想还没见到沈湛呢,怎就夸起来了?
不过想想方才晨起时的惊鸿一瞥,沈湛在这样破败的居室内更显神姿高砌,他一会儿出来一定不会让这几个小姑娘失望的。
正想着,沈湛便推门出来了。
昨夜那铺在床榻上的大氅他没再披上,只一身玄色长袍,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眉眼俊美旖丽,如同玉雕的人。
他个子很高,立于几个小女子之间,更显突出,只那一张脸,细看去比女子还精致。
宋婉躲在农户女身后,笑吟吟地抬眸瞧着他,也不靠近,似要在他故作淡然的脸上找出点局促来。
昨晚刺客来袭之时,她可是救了他,他现在又流落民间,生存经验远不如她。
宋婉看着沈湛总是别别扭扭、故作深沉的样子就想捉弄他,反正他生气现在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大不了回王府再算账嘛。
没了后顾之忧,宋婉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浓。
“哥哥,你真俊!”
“你怎么与姐姐到了我们村子呀?”
“哥哥我能不能摸摸你?”
“娘说不能摸哥哥,那我能不能摸摸哥哥你的玉佩?玉佩好好看!”
宋婉看也不看他,就悄悄溜到屋外面去了。
不一会儿,跟热情又善攀谈的农妇夫妻打完招呼,宋婉回来,见沈湛安然立于茅草屋外,身上的玉佩没了。
宋婉:“怎么了这是?”
“没怎么。”沈湛道。
沈湛是皇室血脉,又长年生病足不出户,在面对勋贵时,端的是世子孤冷矜傲的气度。
但他在几个农家小姑娘的眼中,却是不善言辞又身体不好还有些可怜的貌美大哥哥。
“我就是看着她们可稀罕你,想着小孩子阳气重,能给你添点儿活气。”宋婉小声说,故作可怜的看了他一眼,绞着手指,“害世子失了玉佩,世子责骂我吧。”
“……我何时说要责骂你了?”沈湛道,“玉佩送了就送了,我们叨扰他们一晚,本也该付些钱给他们。”
宋婉道:“好。那我收了婶子的一筐草药也没问题吧?”
沈湛颇为无语地看着她身后的筐子。
村子里显少来这样神仙似的小夫妻,农户质朴,宋婉又有自小养成的自来熟,自然而然的就树立了一个带着病弱夫君苦苦寻药未果,还不小心迷了路的形象。
“我自己拎着。”她眨眨眼,将草药往身后藏了藏,“不劳烦世子伸手。这是人家一片心意呢,拒绝了不好。”
沈湛点了点头。
“还有,咱们身上衣服都湿了,还没干呢穿着容易着凉受寒,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珩澜你。”宋婉道,而后指了指不远处捧着一摞布衣过来的小姑娘,“婶子送了我们两身衣裳,干净的。”
沈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这是没花一点银子,让人送她草药送她衣物?
而且,又叫他珩澜了。
“我怕你着凉生病,上次吓死我了……”她抬眸看他,言语间漾起娇柔,“换上吧,好不好?”
小姑娘将衣物送来,却并未离开,想看看这貌美大哥哥没了绫罗绸缎的堆砌,换上布衣,是否还有方才的神仙模样?
沈湛接过衣物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门开了,方才的神仙郎君换了布衣,麻布所制的衣衫将他的皮肤衬得更为白皙,长发乌黑,眉眼清冷,面庞瘦削,还高瘦挺拔。
没了锦缎堆砌的花团锦簇,敛去了阴郁,有种璞玉般的微芒。
宋婉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是蓬荜生辉。
沈湛望着她,她换了布衣裙之后比穿着绫罗更显稚嫩,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甚是可爱。
“怎么还没好?”她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上面还有一片红疹。
农户的衣物比较短,沈湛个子高,便露出了一截冷玉似的手臂。
“无妨。”他淡然的拢了衣袖,“到金匮城府衙里自有郎中。”
二人上了路,按照农户所指方向往金匮城的方向走。
一路上,宋婉找话题,“那些小姑娘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我长得俊。”沈湛道。
“嗯,方才那婶子也这么说,说没见过比我夫君还俊的后生。”宋婉道。
沈湛停下来,凝目看向她,“那你觉得呢?”
宋婉愣了愣,停下来回过头,十份认真道:“我当然也是这样说的啊。”
“……瘦了也俊?”他挑眉问道。
他的身体,他都不愿多看一眼。
先前虽然被那小妇下过药后身体的确病弱,却也不至于病弱至此。后来去了帝都,是为了麻痹皇帝,刻意用了些寒凉之物。
如今虽回到了云京,依然笼罩在皇帝的威压之下,并不能骤然停药。
况且服用那些药久了,身体已亏损,瘦的嶙峋。
现在已停了药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看着宋婉,心里不甚平静。
“那是当然,瘦了仙风道骨的,跟云端上的神仙似的。”宋婉边走边道,小药筐背在身后一蹦一蹦的,“但是我还是想让世子多吃点,这样身体才会好起来呀。婶子说这药筐里的草药很多都是他们这里才有的,回去给墨大夫看看,说不准有能用的呢。”
沈湛收起郁色,在山风的吹拂下,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淡笑,恍惚间有种光风霁月之感。
女主前期对沈湛的引诱基本上都是利己角度出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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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真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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