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溪坐在榻上看书,听见婢女通传说少夫人来了,心知是来找她闲聊的,便让下人去备点糖水夜宵。她端正了坐姿,把书放在一旁。
少夫人领着婢女进来,与她客套寒暄了一番。引入正题后,林茂溪才惊讶地反应过来,少夫人找她来闲聊是为了了解江岁寒。
她没有表现出乐见其成的欣慰,反而蹙起了眉,略微打量了紫苏几眼,“可是岁寒欺负你了?”
紫苏一愣,声音闷闷地回道:“没有,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好同他相处。”
林茂溪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那就是有了。你同我说说,他对你做了什么事,不必瞒我,你瞒我也没用,我派人一问就清楚了。”
紫苏犹疑不定,询问的视线投向了静立身侧的越秋柏,越秋柏轻点了点头。林茂溪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表情若有所思。
“这也不能怪姑……夫君,我去送饭给他时,他还在干正事,我没想到会正好看见他们解剖尸体,我一时受惊,吓晕过去了。”
她将大理寺听差几乎是强.逼着她走进暗房的那一段略去了。紫苏终究是心地太善良,连暗示别人的过错都不忍心。
“我知道了,你过来。”林茂溪叹了口气,脸上表情有些忧心忡忡。她从手腕上褪下个晶莹细腻的羊脂玉手镯,戴到紫苏手上,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受惊了。”
“岁寒是什么性子,我们做爹娘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性子是凶恶了些,但在家里从来不曾忤逆过。你多忍让他一些,受委屈了就来找我,我替你做主。
“但有一点我真心告诫你。之前让你每日给他送饭是我想岔了。你今后不必再去送饭了,少与他接触,他不会为难你的。我不求你们琴瑟和鸣,但求相安无事,懂了吗?”
她语重心长地说完,紫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婢女将煮好的宵夜端了上来。她喝了碗精心煮制的莲子羹,想起越秋柏叮嘱她的话,东拉西扯,拉着国公夫人又聊了许久,直到见她脸上浮现出倦意,这才告别回屋。
她迫不及待地找越秋柏要解答:“这会儿聊完了,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问这些了。”
“我们得有针对性地博取姑爷的好感,这就得了解他的喜好……”
越秋柏还没说完,紫苏从来没有那么敏锐过,反应极快地问:“可是国公夫人不是让我离他远点,少和他接触吗?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博取他的好感吗?”
她咬住嘴唇,唇上血色微褪,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不要呀,国公夫人都说了那种话了。”
越秋柏关上屋门,按住紫苏的肩膀让她坐好在床沿。她表情严肃,循循善诱地引紫苏自己思考:“你有听到过京中关于江岁寒的传言吗?”
“当然听过,有不少呢。什么‘貌若好女,心如恶鬼’‘宁入阎王殿,莫入岁寒天’。原本我是不相信的,他长得那么好看……”
“那你想想看,万一我们私下互换身份、欺骗他的事被他发现了,他会怎么对待我们?”
紫苏脸色煞白,惊恐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她身体都有些发颤,攥紧了越秋柏的手,“我现在……有点害怕姑爷。”
“照国公夫人所说,他对家里人还是有点情义在的。我们可以从两条路走,第一条路是,你要努力成为他的‘家人’,博得他的好感让他真正把你当妻子对待。哪天事情不幸败露,他对你有情,就不会与你多计较。
“第二条路是,你还要努力获取国公夫人的好感,如果她愿意庇佑你,即使江岁寒想要害你报复你,有国公夫人说情,他多少也会看在国公夫人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拿出你的勇气来,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已经骗了就骗到底,不成功,便成仁。”
夜风裹挟着阵阵寒意袭入屋内,外面的蛙鸣虫鸣都似被吹没了声息,一片寂然的夜里,紫苏浑身发冷,越来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将越秋柏的手握得更紧了,“那你呢?”
越秋柏微笑着看她,“别担心,介时我一走、改名换姓,天大地大,他找不到我。而且,”她有意轻松地逗她一逗,“还可以看你打拼得怎么样,若是你成了他心尖尖上的人,要他不跟我计较,也就是你一句话的功夫。”
紫苏被她逗得绷不住凝重的表情,啐了她一口,“你倒好,让我去讨‘姑爷’的欢心,那你倒是帮咱俩想想看,怎么讨得姑爷的欢心啊。”
江岁寒不回家,又不好再让紫苏去大理寺,确实有些麻烦。
越秋柏也在床边挨着她坐下,架起胳膊,摸着下颔皱眉思索片刻。紫苏又贫嘴打趣她:“黛色,你这样真的好像军师在思考哦。”
越秋柏瞥她一眼,“你见过军师吗,就知道军师思考是什么样的?军师才不会像我一样思考这些没营养的事。”
她又思考片刻,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再过两天,我与你去找国公夫人。”
紫苏睁了睁眼睛,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尤为可爱,她感慨道:“看来国公夫人是我们的杀手锏呀。所以是什么办法?”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讨厌的军师!”
“对了紫苏,你在侯府多年,府中有没有你要好的姐妹?”
“有几个,怎么了?”
越秋柏沉吟着,去案前找来笔墨。当时主意出得快,行动得也快,假身份造出来,一时撒谎容易,可过后却要有千万个行动来补圆上去。
“以防万一,要请她们帮忙做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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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客酒楼的二楼窗台边长了一棵灰绿色的树,造型独特的枝干向窗外延伸,微微下垂,仿佛生怕不能被人注意到。它叶片犹如覆了一层薄雪,清新怡人,有人注意到这棵树,在楼下驻足打量,才看出这是放在窗台边的一盆雪松盆景。
越秋柏上街闲逛,每天都会打那儿经过。这天下午,她再度走进酒楼,上得二楼,转过屏风,就在先前的雅座里一眼看见那道身影。
健硕魁梧的侍从抱剑站在入口处,凌厉眼风敏捷一扫,见是她后退开一步,让她进去。
茶桌上茶具一应俱全,旁边摆放着丰盛的茶点,水果、糕点、糖果样式繁多,也只有达官显贵能得起这样的请客礼遇。
淡青长袍的人影起身,文质彬彬地向她行了一礼:“姑娘别来无恙?”
他今日穿得比上回正式,着流行百年的前朝衣冠,以银丝线绣出卷云暗纹,褒衣博带,秀骨清像,配上他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一派风流。
越秋柏与他还了一礼,干干脆脆道:“礼多惹人烦,下回少见礼,若是办案时这里行礼那里行礼,只会误了时机。”
“谨遵命。”赵誉生笑笑,请她坐下,依例给她斟茶,闲谈问道,“今天怎么只你一人出门?孤身赴约,姑娘好胆色。”
越秋柏看着他斟茶,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摆弄着茶具,与那青瓷釉色分外相衬。
她不假思索回道:“赵大人何出此言?你身为刑部侍郎,吃皇粮,戴官帽,通法典,有美誉,你若不想前程毁于一旦,自会谨慎行事。况今逢盛世,海内清平,朗朗乾坤之下,想必不会有人敢当街作恶。”
赵誉生微笑着将茶杯递到她面前,上好的绿茶盈盈盛在里面,清透见底。
“可姑娘似对我心怀顾虑。”
他把茶杯放在她面前桌上。越秋柏没有动,“此话又是从何而来?”
“我向你请教查案之事,本应多加礼遇,边喝茶边畅谈。你却滴水不沾,上回只管说话不管喝茶,我心存不安,若是连让你解渴都做不到,谈何礼遇?想问姑娘一句,是我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是姑娘对我存有不信任?”
他话说得婉转柔和,问题却直白。
越秋柏的确没想到,这些心知肚明的事,真有人会当面问出来。他既能坦然问,她自也能坦然答:“这些虚礼不必太讲究。女儿身行走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非是对赵大人有意见。若有不敬之处,请你谅解。”
“是我思虑不周。可惜没有一种完全密封、可以叫你放心的茶水和食物。”
他似乎对此事十分遗憾,越秋柏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只关心调查进展,兴致勃勃说道,“这事不提,我有个新的想法。”
“请赵大人先派一个人去大理寺,近距离观察一下清乐公主的遗体,之后让他随我一起去调查,如何?”
“你已有计划了?”
赵誉生问他,越秋柏点点头,“如果可以,让人明天上午辰时来酒楼碰面。这个人要可靠、立场坚定,最好鼻子灵光一点。他要去看过清乐公主的遗体,才能知道我们要找的线索是什么。”
赵誉生面露沉吟,做出了些许改动,“好,不过时间得要改在巳时和午时之交,地点不若就选在观水桥。”
“先前打捞上来的东西都还放在船上,你想去现场看一看吗?今天就可以先带你过去。”
越秋柏和他商量明天再去,赵誉生面无难色,随口就答应了。临别时,他让人把桌上的茶点全部包起来给她带走,玩笑道:“让你带回家再吃总不害怕了吧?”
往日越秋柏和母亲在江南,日子过得清苦,到了侯府和国公府后,手里依旧没几个钱,这些奢侈金贵的吃食也轮不上她。她一一看过这多品类繁多的零嘴,好奇问他都是些什么做成的。她没再推辞,走时将它们一并带走了。
赵誉生站在窗边往下看,眸色微微晦暗。少女的身影融入进人群中,西斜的日影将他半边脸照得如白玉般熠熠生辉,刀削山峰般的鼻梁挺立在脸部正中,另半边脸就如同背阳山阴,浸没在郁郁昏暝之中。
“派人跟着她。”
手下无声出去了。他无心饮茶,将茶水倒了干净,对回来的昆山说:“我们去趟观水桥。”
出了好客酒楼,人群熙熙攘攘。各家各户烧柴火的烟火气逐渐飘了满城,轻烟笼罩着夕阳西下的天幕。正是吃皇粮的公差官人们下班的时间,街上到处是谁谁家、哪个权贵家接人回府的马车。
远远看见有几人在河水边打捞。
他们搜集线索时穿着便装,从外表上看不出是公差,也就提出这个主意的越秋柏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她拎着一袋子吃食,在河边转悠了一会儿,闲得无聊,翻了翻给河里的鱼苗投喂了点。她没想到的是,方才在酒楼告别的人,此时正在靠河岸停泊的捕捞船上。她没看见对方,对方却一眼看见了她。
那袭霜蓝衣裙清淡宁静,一身素净,行走江边的身影好似风中摇曳的蒹葭。头上帽帷严整,遮住的面容一点瞧不清,只是那身影熟悉,手里的包裹正是刚才拿给她的,腰间系着的银白香囊袋更是提示着她的身份。
淡青色人影挪了一小步,将身体掩在船舱后面,若有所思地自语一句。
“她是在怀疑我的身份?”
他在阴影处静静伫立,河上吹来的风让他宽大的衣袖飒飒飘动。半晌过去,他才慢慢出声:“让人差不多回来吧,不必再跟了。”
更深的阴影处,有人身形一动。
外面交谈声非常轻,连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轻了。负责打捞的几个人低语交流着,他们待会儿回去汇报完就能下班了。
越秋柏假装散步看风景,在河边徘徊,远远听着这一群人的交谈。她听不太清,只凭零星几个词语猜到,他们应该还要回去交差。她选了一小拨人,小心尾随在他们身后,亲眼看着他们进了刑部的大门。
她在刑部门口蹲守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打道回府。
刚一回到国公府,清芷苑的丫鬟白蔻在回廊处守着,一见她便迎上前,语气急切,犹带几分不确定,“是黛色姑娘吗?”
她疑惑取下帽帷,“是我,怎么了?”
“少夫人正急着找您!听说您出去了,让我见着了赶紧把您叫回去。”
在她催促下,越秋柏加紧回到清芷苑。紫苏在院子里这晃晃那晃晃,转头看见她就跟看见救星似的,扑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连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
“姑……”她刚想说话,注意到还有别的人在,立马拉着越秋柏往屋里走,压低声音和她耳语,语气焦躁,“姑爷今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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