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文帝永平二十年,五月十四,癸巳。
黄昏的余光高高俯视着洛京。
繁荣热闹的京城今日却诡异的平静。
商铺紧闭,街上空无一人,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不知躲到哪里。
直到笔直的洛春正街远处,传来一片吹吹打打的声响。
那是一支迎亲队伍。
红妆铺地,锣鼓喧天。
仪仗队护着两边,彩娟糖食铜钱撒满天。
没人看也没人捡。
花轿内,穿着大红的喜服新娘子睡得一脸平静,喉结因为呼吸上上下下。
这新娘子竟然是个男子。
晏朝瑞亲王即将娶进门的王妃竟是个男子。
瑞王年二十又六,身患重病,随着年龄越长,发病的时间越长。
今天已经是第七天。
陛下为之悲痛欲绝。
国师进谏:平阳侯府福泽深厚,老平阳侯杀敌无数,龙威虎震,其子孙定能为王爷冲喜压惊。
江濯涟是被头顶的凤冠压醒的,金镶玉,玉坠珠,珠成帘,外头还盖着金线绣莲纹的红盖头。
他举手扶住头顶几斤重的砖头,眼前一片珠影曳红。
珠帘并不密,遮不住眼睛,只装饰用。
他撩起红盖头,环视一圈,没反应过来,又左右看了一圈。
这哪?
耳边只有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回答他。
论一个男人,一觉醒来穿越到古代,正在嫁人,该如何做?
江濯涟给出了答案,他将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吊儿郎当地侧靠在轿壁上,抖着腿嘴里跟着轿外的锣鼓声,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
当然是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轿子旁边突然传来很轻说话声,要不是他靠在轿子边,他就错过了。
“瑞王府就要到了,我不想进去。”
“瑞王会不会杀了我们?”另一个人说。
那两人似乎抖了抖,就不再说话,似是吓的。
瑞王,瑞王,怎么这么耳熟。
瑞王,成亲,杀?
江濯涟忽然想到看过的小说。
瑞王温独钰,患有癫症,杀人如麻,以折磨人为乐,发病时更是六亲不认,嗜血成性。
新婚当夜就把新娘子砍成一块块,每天一块喂鸟玩。
而现在他就是这个幸运的倒霉蛋。
“......”
世界不止以痛吻我,他还想吻很多块。
还没得江濯涟想出个三七二十一,瑞王府就到了。
“抬到王爷院里。”
随着一道声音响起,喜轿就这么进去了。
没有下轿跨火盆,没有拜天地,什么繁琐的流程都没有,连喜酒宾客都没有。
这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上了玉牒的王妃就这么抬进去了。
也是王爷忙着发病杀人,哪有功夫招待客人。
而作为客人的王公大臣们,没有谁想来给王爷磨剑的吧。
其余人被拦下,只有八名轿夫抬着江濯涟进了里院。
王府里一片寂静,连轿夫的脚步声都无声无息。
黄昏未落,诸星不起,残阳斜照,能见不可清。
不知多久,喜轿落地,周遭掉针可闻,时间在此刻停止。
江濯涟放下翘起的二郎腿。
麻了。
一阵刀剑出鞘声在花轿四周响起,向前飞奔而去。
这些轿夫原来是刺客,这次迎亲队伍里不知道有多少,但偏偏就这些轿夫进来了,就像特意放进来的一样。
倏然,七零八落的倒地声传来。
只一息间,连死前的痛呼都没有。
“王妃,还不落轿吗?”
温柔的声音,仿佛是广而深的水面。
江濯涟脚还在麻。
突然,剑光一闪,随着木头砸地的声音,两根轿轩被齐齐砍断,轿帘应声而落。
昏暗的日光笼在轿前大红的身影上。
“王妃下轿吧。”那人声音柔得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江濯涟闻言,往前探出身子,一个踉跄,立刻伸手扶住轿门。
红鞋染上粘稠的水渍,裙摆也不可避免,整个下摆浸在里面。
“王妃怎得离本王这么远。”那人凝视手里抬起的剑。
他拖着腿向前挪了两步,衣摆在地上拖拽出一片片的血污。
院子里没有一个下人,只陈横着十几块尸体。
杂沉的黄昏压在上边,江濯涟站在喜轿被残日溶出的阴影里。
猝然,剑尖刺穿盖头,停在珠串前。
血粘在荧白的玉珠上,随后蜿蜒滴落。
剑尖一旋一挑,盖头被掀开,缠在鲜红的剑身上,那剑变得更艳更红。
眼前珠串被扰得一阵摇荡,他对上他的眼。
他噙着笑,眼底一片寂静,犹如风暴的中心,祥和地无视周遭被搅烂的世界,他就站在那里,深邃的眼眸仿佛深情如星。
足足七天,瑞王已经疯入骨髓。
江濯涟原地跺了跺脚,溅得一身血红,好在他的婚袍也红,污迹隐于其中,水滴入海般无声无息。
脚麻终于舒缓过来。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男人,身形挺拔,宽肩窄腰,剑眉入鬓,薄唇微扬,即便是鲜艳的红色喜袍,也难以掩映那龙章凤姿。
明明是俊美绝伦的容貌,却令人望而生畏。
只因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气质。
“王妃,过来。”那鬼突然说。
话音刚落,江濯涟两步并一步,跨出阴影,一下子窜到他面前,整个人塞进他怀里。
温独钰浑身一愣,两具冰冷的身体抱在一起竟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丝丝的黑气自温独钰身上一点一点剥离,灌进怀中的人身体里。
随着黑气的渗入,温独钰暴戾的情绪竟然慢慢地平复下来,而江濯涟微抬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舒服地软下身子。
温独钰无意识地揽住他的腰,忽然扔掉手里的剑,右手按在他背上,用力地回抱他。
江濯涟笑道:“我过来了。
他笑意很深,食指在他背上缓缓地画圈,“王爷,抱得很紧呢。”
温独钰满布红血丝的双眼微敛,他右手一点点上移,摩挲着江濯涟的后颈。
“王妃,喜欢吗?”
“紧了些。”他说着,画着圈圈的手撩起温独钰背上的一缕发,缠在手指上。
温独钰松手,忽然掐住他的脖子,逼得他不得不微抬起头来。
一缕头发横在两人中间,尾端还缠在他食指上。
“现在还紧吗?”他柔情似水地说道。
白嫩的脖子被人掐在手中,江濯涟也不怕,下巴歪靠在他虎口处。
“王爷轻点。”他勾起嘴角,语气可怜巴巴地说。
脖子处的手瞬间收紧,江濯涟呼吸一滞,眼里立刻蒙上一层水雾。
他勾起的嘴角并未放下,依旧笑着。
“好...咳..痛啊.”
温独钰忽然放开他可怜的脖子,将矮他大半个头的王妃重新捞进怀里。
“痛就好,以后就知道乖。”边说边抬手顺着怀中连连咳嗽人儿的背。
江濯涟平息了一会,伸手微微推开他,往后退了半步,脸上还有生理泪水留下的痕迹。
迅雷不及掩耳间,红影掠过,他忽然挥手一巴掌打歪了温独钰半张脸。
温独钰惊得眼睛微微睁大,怒火中烧,从来没人打过他的脸,他小时候没有,现在更没人敢,连他的亲爹都没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刚刚见面的人,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呼到了他的脸上。
一个有点用的不知来历的镇定药物而已。
杀了。
但是还没等温独钰发飙,江濯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捂着嘴唇,朱红的液体宛如不断断裂的红线,缠在青葱柔荑的指节,滴落到地上,砸出红色的圆圆圈圈。
江濯涟用力捂住胸膛,但也止不住心痛,痛得他身子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要跪倒在残肢断骸上。
但他跌进了一个臂弯,那人弯腰捞起他的膝窝,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温独钰冷静下来,此人还不能死,二十多年来,他找尽大江南北,没有任何东西对他的病有一点点用处。
而这人,不过一个怀抱,耳边的惨叫,眼前血红的人影顷刻退怯,立即让连疯七天的自己冷静下来。
“楚济。”温独钰边走进里屋边叫人。
一直在院外守着的楚济闻声跑进院里。
可院里只有被砍碎的人和花轿,他立刻进到里屋。
楚济呆愣在原地,他原以为这位所有人都知道是弃子的王妃,已经是剑下亡魂。
但他现在正躺在他们王爷的大床上,王爷正纡尊降贵握住他的手,为他输送内力。
而王爷脸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温独钰眼神锐利地看他一眼,楚济浑身一冷,上前把脉。
“王妃他先天不足,身体羸弱,心疾缠身,”楚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刚才..受到惊吓,心疾复发。”
惊吓?刚刚可不像吓到的样子,打了本王一巴掌,难不成还能把自己吓到。
但是楚济的医术他是知道的,不然他就不是今天才彻底失控。
温独钰眼神幽深地看着床上的人。
那人脸色苍白,无力地耷拉在玉枕上,眉心紧蹙,纤长的羽睫痛苦地颤抖着。
温独钰低下眼睑,低声沉吟道:“你心里在怕本王。”
他眼中闪过厉色,弯腰单手捏住他的脸颊。
“怕,你也是本王的人,死也是本王的鬼。”
江濯涟晕晕沉沉的意识被他捏醒,疼得要命还被人这么掐着。
怒从心头起,侧脸张嘴一口叼住他的食指,狠狠地咬了一口。
现在他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凶狠的一口,连印子都没有留下。
但这一动作,抽干他最后的力气,顶着脸上两处红痕含着他的指节就这么晕了过去。
温独钰一愣,将手收回,吩咐道:“给他治。”
楚济收起惊呆的下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金针。
天已经入夜,屋里的蜡烛早已经被暗卫无声无息地点着。
温独钰立在一旁,盯着手指上的水渍上的反光出神,又摸了摸脸上丝丝的疼痛。
这是怕本王的表现吗?
他又看向榻上,衣裳半褪,脑袋胸膛都插满金针的人。
烛光下,要多可怜要多可怜,全然没有刚刚张牙舞爪的狡猾样子。
细弱的样子,可能连进刑房门口的力气都没有。
总归还有点用处,就算是探子奸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养着吧。
他还在想着,床上的人又吐出一口血来,楚济快手又给他扎了几针。
但是用处不大,丝丝缕缕的血不停地流出,缠在那散乱的发丝上,底下的被褥被慢慢浸湿,映着烛光,晃得人眼晕。
温独钰紧皱起眉。
“王爷!”楚济着急地回首等待。
沉默片刻,温独钰从袖口处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青色的药丸,捏住他的腮帮子,塞进他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江濯涟脸上立刻起了血色,显然是保命的良药。
但是很快,好转的脉象稍纵即逝。
江濯涟的脸色越来越差,呼吸又短又急,胸口促地起伏。
那万金难求的药丸像是丢进海里,连细微的涟漪都激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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