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挡着,郑绥之并没有注意到崔俨,手下人抬手一指,他直奔郑筠跟前去,见她满脸是血,两眼一黑:“简直是岂有此理,叫我逮着那帮凶徒,非抽筋扒皮不可!”
郑筠掀开药童拿着巾子替她擦脸的手,疑惑地看着来人:“你是……”
“筠妹妹是吧,我是郑绥之,你可以叫我,叫我十一哥。”他得了书信赶去城门口接人,却扑了个空,沿着官道追索,看到死人和马车,顿时惊慌无措,幸好碰上了报信的护卫,才知道车队里的幸存者都来了医馆。
郑筠摇了摇头,以示自己没事,低头看着早已脏污的衣裙,哭笑不得,只想赶紧回去洗个澡,郑绥之冷眼打量来往的人,在把无辜病人轰出医馆和把郑筠接回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妹妹受惊了,这就回府,好好梳洗一番。”
郑筠起身,探望治腿的老仆,叮嘱了几句:“晚些时候十一哥定要寻你问话,切记谨言慎行。”
老人伤重昏迷,并没有看清楚樊超等人的脸,只有那几个护卫比较棘手。
但先前动手时,樊超布设陷阱,调虎离山,两拨人不曾正面交锋,他们回来得又晚,那时郑筠已然脱身,他们只将樊超与游方雁等人混作一谈。
“对了,刚才多亏……”
郑筠全靠游方雁和陈蝉解救,想请郑绥之替她致谢,然而回头,却再找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郑绥之久等等不到下文,疑惑道:“多亏什么?”
郑筠失落地摇头,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山中的一切仿佛只是烂柯樵。
郑绥之问:“那你可看到贼人的脸?”
瘦子紧张地隔着屏风频频朝她张望,屋内传来樊超的惨呼,郑筠想那事出有因,外加这帮少年衣衫褴褛,确实可怜,考虑到如果此时开口,他们必定会被郑绥之收押处死,倒不如救活后再好好盘问关于郑家的一切,于是小声道:“想不起来了。”
庭前乔木落下最后一片叶子,病人的痛呼和着话音,一齐湮入尘埃。
樊超攀着瘦子的胳膊,隔着朦胧的纱影抬起眼眸,郑筠在灯笼的余光下闪闪发光。
“十一哥,这几位与小妹路上相逢,也是可怜人,还请施以援手。”
郑绥之早注意到那几个少年,破破烂烂,满身伤疤。
入冬后,山里的野兽都不出头,荒郊野岭哪来的寻常相遇,恐怕也遭了匪徒袭击。他看过现场,车架附近并无打斗,可见遭遇突袭后护卫被调虎离山,而郑筠孤弱,奴仆又负伤倒地,要想脱身,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他想当然认为是这几个少年行侠仗义,于是大手一挥,替他们支付了诊金,随后安排车架,召集人手有序撤离千金堂,送郑筠去南城的荷苑小筑暂居。
崔俨不想给郑绥之撞见,贴着墙壁闪进后堂,心里倒泛起疑窦——听他们这说法像是遇袭,难不成温世澹请来了四平斋的人,只是失手不成。
什么杀手,连几个少年也摆不平,真是没用!
待得晚些时候,定要招温世澹来问问,究竟怎么办事的。
郑家车马远去长街,傍晚的千金堂静谧无声,崔俨被院内飘来药香呛着,想起正事,忙把这想法按下,抬手叩门。
屋内没有反应,他正要推门,门先开了
“吵什么,还以为门口有十万只鸭子打了起来。”楼一道。
“让开!”崔俨一见他就脸色不善,大嗓门吼道:“你是怎么当值的,让你家主子受了伤!一会我再追究你的责任,你先给我让开!”
陈蝉卧在榻上吱声:“楼一,别和他争,让他……”
他正在裹在被子里,将脏污的外衫脱去,忽然想起靴子上也沾了雪泥,赶紧伸腿踢向榻下,崔俨一进来就看见他抖被子似要起身,整个人温柔地像霞光中拂过繁花的风:“你不舒服就躺着,我就是来看看你。”
陈蝉收回腿,不敢乱动:“我没什么事,也歇够了,还是刺史府清净。”
崔俨顺势找台阶下:“那便回府吧。”
陈蝉点头,没再搭腔,转头冲楼一吩咐:“睡这一觉闷了一身臭汗,你帮我借一套衣服,改日来还。”
千金堂胡老大夫的孙儿,年龄身形与陈蝉相仿,便出借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他,楼一取来,陈蝉见崔俨还杵在原地,眉头拧起:“你怎么还不走?”
崔俨:“你当我不存在就行。”
陈蝉脸色不怎么好看,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榻上时,心底无端浮起自己已被看穿的揣测,也跟着一动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崔俨轻嗤一声:“有什么没看过。”
陈蝉冷着脸再度坚持:“请你出去,这里是医馆。”
胡老大夫生怕他们在后院打起来,站在廊下担心地嘟囔:“都说了病人需要静养,否则虚热不清,到夜里必然五心烦热……”
崔俨听不得唠叨,不甘心退了出去,楼一立刻过来把染血的脏衣服给收走,低声问:“游少侠呢?”
“我请他去帮我打听一件事。”
陈蝉垂眸,游方雁本来是要送他回来的,但一来怕和崔俨碰上,二来,樊超说的话还不知是否可信,便请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去查查樊家姐弟,若是真事,则待商讨后续,解决这件事。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游方雁古道热肠,见不得欺男霸女的行径,自然也想救人,否则两拨苦主打得头破血流,白白便宜了罪魁祸首。
门忽地又开了,崔俨去而复返,指着楼一不满道:“他为什么能待在里面,你,滚出来!”
楼一抱着衣服走出去,也不正眼瞧崔俨。
借故,陈蝉在刺史府躺了两日。
那日来回,在山里受了风,加上救人情急,确实有旧病复发的征兆,当夜他便气逆虚喘,崔俨为此大发雷霆,要叫人去拿千金堂的庸医,被陈蝉以自己隐瞒病情为由给揽下来。
阴差阳错,崔俨反倒没有起疑。
到得第三日,精神头足了许多,陈蝉谎称要出府透口气。
许是他名为感谢胡老大夫,实际防着崔俨找人麻烦,要亲自确认的心思,崔俨对他提出要上千金堂没有半点怀疑——显得他多小气似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要动手,陈蝉就没有半点求情的机会。
短短半月,来往数次,城南医馆也算成了个碰头的小小据点,只是陈蝉到得地方,没想到除了游方雁,郑筠也在。
“听道上的朋友说,城西近来确实有不少小孩活动,大部分年龄不及半丁,有逃荒来的,也有暮春那场仗打出来的……”游方雁抬头,向他招手:“可把你盼来了,你可比神仙还难请!”
郑筠马上起身,面若桃花,冲他行礼:“那日还没来得及向公子道谢,小女子姓郑,闺名一个筠字。”
“陈蝉。”陈蝉回礼:“你们在说什么?”
游方雁马上道:“在说城里的孤儿。郑小姐深明大义,暂时不打算追究樊超和他那几个马前卒的责任。”
郑筠不好意思起来,眉间团着化不开的愁绪:“同是沦落人,何必相互为难。”她长叹了一口气,竟是和绑架自己的匪徒共情,那口吻浑似站在和樊超一样的立场,不禁叫陈蝉感到讶异,但很快,她便又舒展眉头,学着江湖人的模样抱拳:“所以还需要两位一道想想办法。”
“你想安置他们?”陈蝉吹了一口茶。
郑筠颔首:“若置之不理,往轻了说,这些孩子最后不是沦为佃客,和土地捆绑,便是籍没奴婢或者兵家,当牛做马,哪怕他们许多本是良家子。往重了说,若是走上邪路,寻衅滋事,也影响治安。”
她是想要收容孤儿,但身份摆在那儿,没有哪户大家小姐会出面来办这事,何况她也没有足够的钱。
不得已,只能向两位侠士倾诉。
显然,他们刚才并没有拿定主意,陈蝉刚坐下,游方雁便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陈蝉失笑:“一点拙见,你若不是要培养死士,养人一辈子,是负担不起的。”
“当然不,只是想给那些孩童一个栖身之所。”郑筠垂首,抠着手上的老茧,微微出神,她很明白,就凭他们三人,决计做不到大庇天下。
不知想到过往的什么,一用力,大半块茧子给撕了下来,嫩肉泛粉,慢慢沁出血色,陈蝉瞥去一眼,她下意识将手藏在了袖子里。
这位郑小姐,双手不若寻常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陈蝉想起那日在山上,她在樊超手底下挣扎,力气也大的惊人。
游方雁不明所以:“接着说,怎么停下来了?”
陈蝉又续道:“朝廷颁布法令,世家大族按官品确定各家僮奴及佃客的数量,乡绅地主则不可私自豢养,私藏荫则罪加一等,为了保证法令的施行不会为人钻空子,正常情况下,户籍更改相当严格。”
“但兖州刚刚打过仗,情势又有所不同,樊超的姊姊可以被乡绅胁迫自卖,那么只要官府中人能说得上话,帮忙去除孤儿中的贱籍,并为他们保驾护航,再出一些钱供养他们度过战争后艰苦时期直到恢复生产,让他们跟官府租赁耕牛和田地劳作,秋收分账,便是一举两得的结果。”
官府里的人现成就有,不论是郑家兄弟,还是她此行的目标,那位实际掌管兖州兵马的崔将军,对他们来说不过一个招呼的事情,但是钱粮却很困难,她私产不多,若是跟郑家开口,恐怕郑钦不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来。
游方雁从她眼神中读出了困窘,立刻想到东莱的金矿,但陈蝉却微微摇头,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先问道:“郑小姐,你不追究樊超,是因为看他穷苦可怜,还是因为他的姊姊呢?”
郑筠答:“两者兼有。”
“好,郑小姐有这份心,那在下要斗胆一问,乡绅胆敢强抢民女,倚仗在何?樊超的姊姊被送予郑家,郑小姐觉得郑家又是否知情?”
话虽点到即止,但游方雁却浑身一僵。
这位郑小姐的反应也很有意思,她既没有为郑家叫屈,也没有拍桌而起指着他俩喝骂污蔑郑家,说明她要么与郑家感情淡薄,要么则不受宠,看那日郑绥之的慌张和郑重,应当不是后者,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是郑钦从旁支过继来的。
这个时候过继一位小姐,煞有介事送来兖州,难道是要给崔俨指个媳妇吗?
看来郑钦不但没打算和崔俨撕破脸,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内也并不想两家闹翻,以期望用姻亲纽带来控制住崔俨。
陈蝉再看这位姑娘的眼神,逐渐复杂起来。
试探有了结论,有些话便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郑筠是个聪明人,立刻将陈蝉的暗示联系起来——
本地唯有郑崔两姓主事,两家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也就是说,豫、青、兖三州遵循旧制,乡绅公然违法,靠山也唯此二家,崔俨刚刚查处欧阳碧军中贪污一案,昭告全军,以儆效尤,那么他便不可能当这个靠山,如此,掳掠妇女一事,实际上郑家和乡绅之间的行贿受贿。
游方雁则想到更深的一层,即郑家在暗中拉拢兖州本土势力,排挤崔俨,这当中恐怕不只是美色交易,钱户人口买卖,恐怕占据主要。
乡绅送钱打点,将流民捞作荫户,长此以往,崔俨要兵无兵,要税无税,看似两家均分,崔俨做东的兖州,最后不过是郑家的私产。
想通这一点,三人同时沉默,正如陈蝉推测,涉及郑家,郑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蝉看出她心灰意冷,意味深长道:“郑小姐,你是位善良的女英雄,在下替孤儿们谢谢你的用心,但人力有穷,尽心则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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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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