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银辉透过窗棂,在静尘院的青砖地上洒下一片斑驳。
苏微婉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走到廊下。
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吹散了些许连日来的纷乱心绪。
沈惊雁那日的赞许与维护,像一颗暖石,在她心中焐出一片温热。
可那份暖意背后,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惶惑,他对她的好,究竟是源于对她本身的认可,还是依旧带着兄长沈惊鸿的影子?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刺,时时扎在她心头。
她沿着回廊缓步前行,将军府的夜色格外静谧,只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还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咽声。
走到花园深处时,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石亭中,亮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石亭里,身前放着一壶酒,一盏杯,正是沈惊雁。
他没有拄拐杖,左腿微微蜷缩着,倚靠在石亭的柱子上,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一手执杯,一手随意搭在膝头,目光望着远方的夜空,空洞而茫然,与白日里那个冷冽果决的将军判若两人。
苏微婉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她知道,此刻的他,定是在独自舔舐伤口,不愿被人打扰。
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心中那份同病相怜之感,再次汹涌而出。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迈步,朝着石亭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沈惊雁显然也听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谁?”
“将军,是民女。”苏微婉轻声应道,在石亭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上前。
沈惊雁回过头,看到是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民女辗转难眠,便出来走走。”苏微婉轻声说道,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酒壶上,“将军深夜独酌,可是心中有烦心事?”
沈惊雁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浸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拿起酒壶,又要倒酒。
“将军,喝多了伤身体。”苏微婉连忙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传来,让沈惊雁身体微微一僵。
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眸清澈,带着一丝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像极了记忆中兄长看向他的眼神。
可那眼神深处,又藏着一份独属于她的坚韧与温柔,与兄长截然不同。
沈惊雁心中一震,缓缓松开了握着酒壶的手。
“你想说什么?”他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苏微婉松开手,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道:“民女知道,将军心中藏着许多苦楚。
家族的冤屈,兄长的离世,陛下的猜忌,还有这将军府的重担……这些,都压得将军喘不过气。”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惊雁心中紧闭的闸门。
他一直以为,这个替嫁而来的庶女,不懂他的伤痛,不懂他的挣扎。
可此刻,她却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所有的沉重。
“你懂什么?”沈惊雁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你不过是个被当作替身的庶女,在丞相府看人脸色过日子,怎会懂我的痛?”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刺得苏微婉心口一疼。
可她没有生气,只是轻声说道:“将军说得对,民女不懂将军战场上的生死搏杀,不懂将军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
可民女懂,那种被当作棋子,任人摆布的滋味;懂那种在冰冷的府邸中,孤独无依的感觉;懂那种明明心中有委屈,却只能隐忍不发的无奈。”
她抬起头,迎上沈惊雁的目光,眸中闪烁着泪光,却依旧带着一丝倔强:“将军失去了兄长,失去了兵权,被皇帝猜忌;民女失去了生母,失去了自由,被当作替身。
将军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沈惊雁看着她眼中的泪光,看着她倔强的神情,心中的冰冷忽然被一股暖流融化。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孤独,最痛苦的人。
可他从未想过,眼前的这个女子,也承受着如此多的委屈与无奈。
他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都是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独自挣扎的人。
“你生母……”沈惊雁迟疑地问道,他从未问过她的过往。
“民女生母本是书香门第之女,家道中落才入了丞相府做妾。”苏微婉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与悲伤,“母亲一生温婉,却在府中受尽冷落,生下民女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在民女十岁那年,便撒手人寰了。”
“母亲走后,嫡母柳氏便将民女打发到西跨院,平日里连父亲的面都难得一见。
嫡姐苏清瑶骄纵跋扈,时常对民女颐指气使,府中的下人也见风使舵,对民女百般刁难。”
“民女以为,只要隐忍退让,便能安稳度日。
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成了嫡姐的替身,被父亲当作棋子,送到了将军府。”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无尽的委屈与悲凉。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今日对着沈惊雁,却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浓,或许是因为他眼中的落寞与自己太过相似,让她忍不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沈惊雁沉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坎坷的过往。
她的隐忍,她的坚韧,原来都源于此。
“对不起。”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歉意。
他之前对她的猜忌,对她的冷漠,此刻想来,竟有些残忍。
苏微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向自己道歉。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将军不必道歉,将军只是不了解民女罢了。”
沈惊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缓缓说道:“我兄长沈惊鸿,比我年长五岁,从小便是我的榜样。
他骁勇善战,温润如玉,是父亲的骄傲,也是将军府的希望。”
“我们兄弟二人,感情极深。
我从小便立志,要像兄长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可没想到,最后一场战役,兄长为了掩护部下撤退,身中数箭,战死沙场。”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悲伤,眸中满是思念与愧疚:“我亲眼看着兄长倒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
我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兄长。
兄长走后,父亲积郁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
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离我而去。”
“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至亲。
紧接着,陛下便以我腿疾为由,夺了我的兵权,将将军府置于监视之下。
满门忠烈,换来的却是卸磨杀驴,这样的痛,你能懂吗?”
苏微婉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与绝望,心中一阵心疼。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将军,民女懂。”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失去至亲的痛,被人背叛的寒,民女都懂。”
沈惊雁没有挣脱她的手,反而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温暖,带着一丝柔软的力量,像是一缕阳光,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
他们就这样坐着,手握着手,在寂静的夜色中,倾诉着彼此的伤痛与委屈。
没有猜忌,没有戒备,没有替身的烙印,只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互慰藉,相互取暖。
“其实,你与我兄长,并不像。”沈惊雁忽然说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认真。
苏微婉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我兄长温润如玉,像春日的暖阳;而你,看似柔弱,却带着一丝倔强与锋芒,像寒冬里的兰草,清雅而坚韧。”沈惊雁缓缓说道,“以前,我总觉得,娶你,是因为你眉眼间与兄长有三分相似,是想找个慰藉。
可如今我才发现,吸引我的,从来都不是那三分相似,而是你本身。”
苏微婉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酸酸的,让她险些落下泪来。
他这句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动容。
“将军……”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声的“谢谢”。
沈惊雁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的柔软愈发浓烈。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动作温柔而小心翼翼。
“以前,是我对你太过冷漠,太过猜忌,委屈你了。”
“民女不委屈。”苏微婉摇了摇头,眸中满是真诚,“能遇到将军,能被将军理解,民女不委屈。”
夜色渐深,寒意更浓。
沈惊雁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苏微婉身上。
大氅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温暖而厚重,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夜深了,风大,我送你回去。”他说道,起身时,左腿微微一僵。
苏微婉连忙扶住他:“将军,您慢点。”
沈惊雁借着她的搀扶,站稳了身形。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牵着她,一步步朝着静尘院走去。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却不再像往日那般沉重,反而带着一丝温柔的韵律。
月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
廊下的灯火,映照着他们紧握的双手,也映照着他们彼此靠近的心。
回到静尘院门口,沈惊雁停下脚步,看着苏微婉,轻声道:“早些歇息吧,往后,有我在。”
苏微婉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心中满是暖意与感动。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将军也早些歇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好。”沈惊雁应道,看着她走进院子,才转身离去。
苏微婉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今夜的倾诉,像一场甘霖,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
她知道,自己与沈惊雁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份猜忌与戒备,已经被理解与信任取代;那份替身的烙印,已经被彼此的真心冲淡。
他们不再是彼此的过客,不再是相互猜忌的棋子,而是两个惺惺相惜的灵魂,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找到了彼此的依靠。
她回到房间,披着沈惊雁的大氅,坐在窗前。
大氅上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酒气,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她想起他说的话,想起他温暖的手掌,想起他眼中的真诚,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或许,这场始于替身的婚姻,真的能开出最美的花。
沈惊雁回到自己的院落,心中依旧无法平静。
苏微婉的身影,她的话语,她眼中的泪光,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替嫁而来的庶女动心,更从未想过,这个女子,会成为他黑暗中的一缕光。
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朝堂的暗流依旧汹涌,皇帝的猜忌,丞相的算计,都在等待着他们去面对。
可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有了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
他要为家族洗刷冤屈,要夺回属于将军府的一切,更要给苏微婉一个安稳的未来,让她不再做任何人的替身,不再受任何委屈。
沈惊雁走到窗前,看着静尘院方向的灯火,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相守”二字,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带着一丝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夜色渐深,将军府的灯火渐渐熄灭,唯有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跳动着相同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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