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灯灭

姚韫知走出鸣玉坊时,步履缓慢而沉重。她身形摇摇欲坠,像在极力压抑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

夜风迎面扑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将她脸颊刮得生疼。待到周遭渐渐暗了下来,她才在黑暗中摸了一把眼泪,将脸上的湿意匆匆拭去。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远处昏黄的街灯,加快脚步,向停靠在月行河畔挂着“张”姓灯笼的马车走去。

不远处的云初见姚韫知步伐虚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迎上去,搀住她的手臂,关切道:“夫人,您没事吧?”

姚韫知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微哑,“无碍,回府吧。”

车厢内没有点灯,昏暗而寂静,只有车轮压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在浓稠的夜色里回响。行至石桥边时,恰有一阵微风拂过,帘角轻扬,露出河面上漂浮着的无数盏精巧的水灯。水波轻漾,涟漪映着灯光,宛如点点散落的星辉,将整条河化作了一片流动的星海。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张遥远而明亮的面孔。轮廓散开又聚拢,似真似幻,不可捉摸。

她的视线在那些水灯上略作停留,便迅速挪了开,转过头问云初:“我走之后,老夫人有再说什么吗?”

云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回道:“您走后,老夫人对主簿发了好大一通火,说自己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窝囊废,半点男人的样子也没有。她还说,主簿就是性子太懦弱,才纵得你这般……”

“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姚韫知冷笑着接口。

“倒也没有这般难听,”云初低声道,“老夫人并不知晓您去鸣玉坊的事,主簿同她说,是宜宁公主将您召到府上去了。”

姚韫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车停下之后,她如往常一般准备直接回房歇息,却被云初叫住,“夫人,主簿一整晚都在雁声居等着您呢。”

姚韫知脚步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但想到他今日好意替自己遮掩,还是掉转头,朝雁声居的方向走去。

才走到门前,便见暖黄色的烛光从屋内透出,照得廊下发亮,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在桐油窗纸上。她心头生出一丝烦躁,却还是抬步跨了进去。

刚踏进屋子,一股浓郁的清香就扑面而来。走近几步,借着昏黄的烛火,姚韫知才看清地上堆满了一箩筐一箩筐的柑橘。

张允承正盘腿坐在罗汉榻上,一手握着橘子,一手拿着小刻刀将果肉挑出来,直往嘴里塞。桌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橘子皮、橘子籽、果瓤的残渣、蜡烛,还有十几个被掏空的橘子壳。

姚韫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语气不善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张允承适才太过专心,完全没有察觉到姚韫知进来。此刻乍然听到她的声音,猛地抬起头,却是忘了嘴里还叼着一瓣橘子。

他慌忙将橘子囫囵吞下去,声音含糊不清,“韫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韫知没有回答。

她望着满桌的狼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云初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是有什么事吗?”

姚韫知的语气格外冷漠,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抗拒和疏离。张允承想说的话顿时哽在了喉间,舌根泛起一股清苦的气息。

他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你这么晚回来,大约肚子也饿了,等着问问你要不要吃些宵夜。”

“我不饿,”姚韫知一脸古井无波,“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张允承一听她要走,连忙从罗汉榻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屋角的架子旁,从架子上的一个木盒里取出一个圆滚滚的橘子。

橘子的表皮被雕刻得精美异常,中心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刻画得栩栩如生。四周围绕着盘旋交错的枝蔓,枝蔓间点缀着几片叶子,叶脉清晰,线条流畅,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橘子捧在手心,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擦亮,点燃了里头藏着的一块小小的蜡烛。柔和的火光透过镂空的花纹晕染开来,将屋内映得温暖而明亮。

“韫知,”张允承轻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我原是准备再雕一个更漂亮的给你,没想到你提早回来了,只好先把这个拿出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张允承将灯递到姚韫知手边,却不想姚韫知下意识缩回手,想要避开他的触碰。摇晃的火焰不慎烫到了他的手背,橘子灯没有拿稳,“砰”一声从他手里滑落,滚到了姚韫知脚边。

蜡烛的火光瞬间熄灭,墙上摇曳的蔷薇花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允承连忙弯下腰,捡起那只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橘子灯,窘迫道:“我……我再重新做一只给你。”

“允承,”姚韫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疲倦,“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安置吧。”

她没给张允承开口的机会,径直走出了房门。

倒是云初回头望了张允承一眼,见他可怜,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出言劝和几句,姚韫知却先她开口道:“云初,你今日都同主簿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云初下意识否认,可等到话说出口,又忽然想起什么,改口道,“奴只是同主簿说,在我们的家乡有一个传统,把愿望写下来封进烛蜡里点燃,让水灯逐水而流。灯漂得越远,愿望就越容易实现。”

“你还说了什么?”

“奴还说夫人未出阁的时候,每年上元灯节,都会去河边放水灯。夫人先前的闺房里也攒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灯,都够开个灯笼铺子了。”

“还有呢?”

云初摇了摇头,“别的就没什么了。”

姚韫知道:“以后不要这么多话了。”

云初颔首道:“奴遵命。”

廊道两旁的灯笼摇曳,在她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像透过无边夜色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人为她点了满湖的水灯。那一夜,整片月行河明亮如白昼,星星点点的灯光铺散在水面,像极了倒泻的银河。

她闭着眼睛,许了好多好多愿望。可是,那些水灯没有漂得太远,不一会儿就停在了河岸边。

后来,听老人们说,心愿太多,太沉,水灯是载不住的。

她想,或许是天神怪她太贪心了,所以她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

翌日,姚韫知去向张老夫人请安,晨昏定省一向准时的张允承却迟迟没有出现。她问过了张老夫人身边的朱妈妈才知道,张允承昨夜吃柑橘吃积了食,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姚韫知端着茶,服侍张老夫人漱完了口,又从侍女手中接过姜黄色的牡丹团纹长袄,捧到她跟前,伺候她穿衣。

张老夫人却一直没有伸手,反而觑着姚韫知,明知故问道:“允承今早怎的没来向我请安?”

姚韫知答:“允承吃坏了东西,现下还在房里歇息。”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不是,是……”姚韫知也替张允承觉得难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朱妈妈替她解释道:“昨日主簿散衙时,碰到了一个卖柑橘的老妪,主簿瞧她可怜,便买下她几车的柑橘回来分给下人们吃。主簿自己也吃了些,许是伤了胃。”

张老夫人看向朱妈妈,阴沉着脸道:“连你都知道允承脾胃虚弱,不能吃生冷的食物。可有些做妻子的,心思却全然没有没有放在丈夫身上,我倒不知她成日里都在忙些什么。”

姚韫知自然听出她在含沙射影,可眼下她还不想同张老夫人起争执,于是低眉垂目地回道:“母亲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以后定会多加留意。”

她手中还捧着张老夫人马上要穿的衣物,手臂酸痛得不行。张老夫人见她偷偷扭动了两下胳膊,这才不疾不徐地伸出手,让她替自己将长袄披上,随后慢悠悠地问道:“你昨日是去宜宁公主府上了?”

“是。”

张老夫人阴沉着脸道:“往后不要同她来往了。”

姚韫知仍垂着眼,可语气却不再似方才那般恭顺,“宜宁公主是我多年的挚友。”

张老夫人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别以为自个儿攀上这么一个公主,便有什么了不得的。这些年她做的那些丑事,都快沦为满京城的笑柄了。听说前几日,她还因为一个面首同驸马大打出手,都闹到陛下跟前去了。你与她厮混在一起,旁人只会觉得你也和她一样行为不检,连带着张家一同蒙羞。”

不等姚韫知回话,她又咬着牙恨声道:“她打允承的那一巴掌,我可是还记着的。当年她如何费尽心机到处活动,替言氏鸣冤叫屈,我也都看在眼里。言家是什么罪?谋逆大罪!当年敢为言家说话的,都被拉去菜市场杀头了。要我说,保不齐就像外头传言说的那样,那言怀序也是她的姘头!”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猜想得十分有道理,到最后更是拍着大腿,口不择言道:“对对对,一定是他们在宫里的时候就勾搭上了,所以她才会甘冒得罪陛下的风险,也要为言家人出头!你说说,就凭她和言怀序的关系,沾上她,跟招来一个瘟神有什么分别!”

姚韫知听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平静而冷淡地看向张老夫人,不卑不亢道:“母亲忘了,我与言怀序还曾有过婚约。”

张老夫人神情一滞,脸色顷刻间由青转红。可她的怒意还没来得及爆发出来,就被门外的动静打断。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吁吁道:“老夫人,少夫人,宜……宜宁公主来了。”

张老夫人见小厮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想起当日宜宁公主气势汹汹冲进张府打人的架势,又是屈辱又是恼怒。但她还是端着十足架子,嘲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别让人觉得我们张家人没见过世面。”

小厮却道:“不单单是宜宁公主,还有,还有……”

“还有谁?”张老夫人没好气道。

“还有,她那个面首。”

一听宜宁公主竟把这样一个人带到他们张家的地界来,张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

可她生气归生气,也不可能真将公主拒之门外。

她警告了姚韫知一句“呆在房里,不要出去惹是生非”,随后匆匆盘好发髻,戴上发簪,昂首阔步朝张府正门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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