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的衣袂和桑玦的交织一处,全然忘记了他早已被血染透,而那血也慢慢浸上她的衣衫。
当初冷柔危说要桑玦的命,要他做她的一把刀。
桑玦一直以来都在好好地当这把刀。
可冷柔危没想到他会如此执拗。
他这个人说的话,落地为钉,说到做到,不像她。
冷柔危应该满足,因为他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是心脏上却传来涩痛。
原来对她而言,还有比掌控和占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要桑玦鲜活的心跳。
一缕白色魂息从地面上慢慢升腾,围着冷柔危绕了一圈,将她和桑玦拉入一面境中。
冷柔危顿住,回过头,又是那个种满了绣球花的小院,春风吹拂,阳光正好,一切柔和得像一场幻梦。
冷柔危慢慢站起身,母亲在藤椅上正在看着冷柔危,她好像已经等她很久。
母亲起身向冷柔危走过来,步步生花,无一处不是生机勃勃的春。
她看起来年轻,神采奕奕,明亮又鲜活。
冷柔危却忽然近乡情怯,这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真正和母亲相见。
第一反应是回避。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其实对她一直都有留恋。那样羞怯难堪。
母亲抬起手,抚过冷柔危的发丝,到脸颊,温柔得好似一阵春风,她眼里的笑盖不住哀伤,可能也有欣慰,“你比我以为得还要高。”
很奇怪的,这些年怄在心里,崎岖不平的怨与恨、那些阴冷缠痛伤口,一下子被掀开,被天光照亮。
冷柔危终于看向母亲的脸,面对这种痛,也面对这种爱。
为什么?
时至今日她仍想追问。
可如今的她站在母亲面前,已经比母亲还要高出半个头,时移世易,失去的早已失去,坏掉的早已坏掉,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母亲也不是当初的母亲。
再追问,也是刻舟求剑,一切枉然。
她无法不爱她,无法不恨她。
即使斩断锁链的那一刻,冷柔危又多理解了母亲一点,但理解和恨并不冲突。
恨是要给当初的自己一个交待,是为了对自己忠诚。
痛苦之处在于理解和恨在两极拉锯。
在爱母亲和爱自己之间的拉锯。
若爱母亲更多,便是无视自己的痛苦,背叛自己。爱自己更多,便是背叛母亲,背叛母亲的爱。
“你想救他。”先开口的还是母亲,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桑玦,笑了笑。
冷柔危回头看去,即使她已经用尽了她的一切办法,即使桑玦是生机那么强大的人,可他的心脉始终微弱,没有起色。
母亲手里拿着一根桑枝,桑枝枯败,只有一个嫩绿色的小芽,她将桑枝递给了冷柔危,鼓励,“去吧。”
想说的话太多的时候,连说出第一句都艰难。冷柔危看着手中的桑枝,咽下了无从说起的话,转身向桑玦走去。
桑枝在冷柔危手中开始发芽,冷柔危伏在桑玦身旁,桑枝的生机星星点点,没入桑玦的伤口,他体内的大衍魔藤也被唤醒,一起织补着桑玦破损的经脉。
冷柔危看着桑玦的脸上慢慢恢复血色,忐忑的心一点一点放下,有一点出神,却又在一瞬间愣住。
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日月在母亲眼眸流转,冷月坠下,新日初升,夏花荼蘼颓败,长出幼小的果实,一波潮水上岸,又有更壮阔的潮水接连拍过来,万物死生流转,枯荣不休。
母亲一瞬间满头青丝变成白发,脸上也长出了皱纹,冷柔危手中的桑枝却越来越繁茂,抽出新枝。
“这沧海桑,”母亲笑起来,“我终于交给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冷柔危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脚步有些虚浮,眼眶立刻盈满了泪。她张口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在世界规则的压制下一个字也说不出。
冷柔危走近这熟悉的,却又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母亲。
所有的不可说,经由这桑枝源源不断的生息,在母女之间传承接力,融进冷柔危的身体。
她的母亲原来叫司风,司风是世界之核。
世界之核是这个世界万物生息的本源,以世界之核为中心,聚天地灵秀成形,又有三个气运之子。
山河图上三星围绕大星流转,正是寓意于此。星辰各安于轨,此世才能海晏河清,生生不息。
但是这个世界来了入侵者,不是一个人,而是有组织、有布局的一群人,用尽手段掠夺此世的气运。
掠夺气运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筹谋规划,步步为营,每一个天罗地网都精心布置,掠夺气运于无知无觉之间。
当气运之子一一陨落,山河图渐毁,世界之核破碎,世界开始出现漏洞,瘴气丛生。
司风生下冷柔危之后,冷柔危就成为了新的世界之核,旧的世界之核也将加速衰退。
沧海桑,是旧世界最后一缕未经污染的生息之源,司风将这宝贵的火种传承给冷柔危,也借此传递给她此世的秘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让冷柔危梦魇多年的诅咒,其实不是诅咒。是司风气运被掠夺,却无力回天,又勘破冷柔危未来命运的绝望。
如今,捍卫这方世界的责任,已然交到了冷柔危身上。如今换她重修山河图,补好破碎的世界之核。
“抱歉。”
司风将冷柔危抱在怀中,眼泪和叹息一起坠落。
冷柔危的头抵在母亲怀中,她像儿时一样,攥着母亲的衣襟,无声发颤。
“成为我的孩子,你这一生注定风波不断。我给不了你安稳的人生。”司风哽了又哽,“当年……不能再重头了。不要试图去理解,也不要回头,不要探究。往前。”
冷柔危诧异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
“凭什么!”冷柔危终于爆发,“凭什么你总是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要接受?你有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凭什么你给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真相就叫我不要追问!凭什么你一句抱歉就要我不回头?往前?谈何容易!”
司风略去了太多的细节,只告诉冷柔危发生了什么,该做什么。
她至少应该诉苦,说她的苦衷,说她的挣扎,至少这样,冷柔危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当初为什么受到那样的对待,圆了一个因果,让那些切肤入骨的缠痛平息一些。
可她竟不争辩,也不要和解。她来,是为了永远分离。
冷柔危无意识地后退,心口上的隐痛泛起。原来骨肉分离,是一次又一次,并没有结束在司风跳下万魔塔的那一刻,也没有结束在冷柔危砍断锁链的那一刻。
“因为这些都救不了你。”母亲坚定地握住冷柔危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泪如雨下,
“因为这些都救不了你。小石头。”
“追问因,只会陷入因,走不出这泥潭。当初为什么是那样,又是因为什么成为了现在的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守住自己的心,永不背叛自己,去创造新的未来。”
“小石头,这是唯一的办法。”
永不背叛自己。
在冷柔危犹疑不定的爱恨拉锯战中,母亲将天平向她这边推了一把。
她宁愿冷柔危恨她,宁愿不要冷柔危的理解,只要指出冷柔危未来的路。
这一个和记忆里都不同的一个母亲,清醒的母亲,那么温柔,却又理性到冷酷。
如果这是爱,那未免也太残忍。
冷柔危怔怔。
“时间不多了。再抱娘一下吧。”司风扯出来一个笑,冷柔危由她抱着,她的心跳一鼓一鼓,仿佛在给这次重逢倒计时。
好一会儿,冷柔危不禁问:“如果没有这些事,我们会不会像平凡的母女一样。”
平凡地陪伴,平凡地分享人生中鲜活的时刻,平凡地爱。就像在那晚的月亮下那样。就像在水明昭的幻境里那样。
司风温和地笑了,那笑里有转瞬即逝的酸楚和无奈,笃定地答:“会。”
冷柔危沉默了一会儿。
听见母亲说:“你还能和不同的人,发展出不同的爱,还有——”
冷柔危看着她,母亲眼神柔软,似要融化成一滩无限包容的水,而那包容里,有着一种强烈的不舍和痛楚。
司风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像所有普通的母亲在端详临别的孩子一样,更加笃定地告诉她,“你对自己的爱。这些爱,比起我给你的,更好更好。”
冷柔危瞳孔轻轻颤动,她模糊地看见同样闪着泪光的母亲,那双眼睛里,是只能停留在此刻,却无限深厚的祝福。
冷柔危紧紧抱住了母亲。
察觉到怀中的生机正在飞速地流逝,她越抱越紧。
像冷柔危记得的,不记得的,无数个小时候的瞬间,母亲曾经抱过她的那样,母亲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
咸的,滚烫的,掣痛的滋味,将冷柔危的世界彻底模糊。
母亲温柔的,厚重的爱意,像温柔的风将她包围。
其实她追寻的,早就得到了。
“记住这种爱的感觉,就用这种爱去创造未来。”
风声淡了,脊背上的轻拍停下了,冷柔危的心脏猛然空洞,她抬起头,看着风消逝的方向,爆发出一声呼唤,“娘!”
最后一阵清风恋恋不舍地环绕了她一圈,卷走她脸上的泪,飘扬而去,上空飘来最后一句话,哀伤,却更欣慰,
“你已经是高山了。去吧。”
守好你的心,守好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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