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退去,邵万钧等人簇拥过来,“殿下,你没事吧?”
冷柔危看着风消失的方向,怔怔,那魂息卷走她的眼泪,没入弑神血弩中,成为了武器的一部分,永远伴在她身边。
司风离开,像潮水汹涌,卷走了冷柔危强烈的爱恨,紧密羁绊着冷柔危的绳蓦然松了,冷柔危的心上骤然空洞了一大块。
她心里一直都留有司风位置。只是重逢太短暂,看清她太晚。
冷柔危倏然发觉,自己像脱离了母体的蒲公英,人生无涯,再无归处。
但这或许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开始。
司风的生命依然在冷柔危的血液中延续,冷柔危是新的世界之核,她会修好山河图,拨乱反正。
冷柔危蹲下身,将尚在昏迷的桑玦扶进怀里,道:“回沙城。”
沙城,城主寝殿。
夜半更深,侍从们早已被冷柔危摒退。
殿中无人,灯也没有点一盏,冷柔危坐在榻边,注视着榻上的人。
桑玦眉头锁着,双眸紧闭,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面孔苍白糜丽,额头冒出细汗,迟迟没有醒来。
冷柔危探到桑玦的手,他掌心一片燥热,烙铁一般,眉心缩紧。
他在做噩梦。
桑玦的生息已经稳住,伤药也已经喂过,还没有醒,恐怕就和这噩梦有关。
冷柔危俯下身,额头与桑玦相抵,掌心金色的法印亮起来。
噩梦是不可控的,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梦境,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噩梦的漩涡,她却已无暇顾及。
她要借搭鹊桥亲自入他的梦。
冷柔危纵身跳入梦境,一片光怪陆离。
“问什么?跟我走就是了。”紫衣少女拉着桑玦的手,向前奔跑。
冷柔危怔了一怔。
那是……
桑玦视角下的她。
那时候的暗渊明明混沌,在桑玦的眼里,她却好似在发光。
“半妖的血真的是脏的吗?”
冷柔危闻声回头,是少年和少女在篝火边对话。
少女道:“他们说什么你就认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半妖只是半妖而已,高贵还是肮脏,只取决于他自己。”
冷柔危都快忘了,她还说过这样的话,这么平平无奇的话,为什么桑玦记得如此清楚,她穿过桑玦记忆的长廊,一直往前走,过去的画面一一陈列。
冷柔危没有想到,梦中并不是漩涡风暴,而是一些平常的记忆。
那他因为什么没有醒?
冷柔危放慢了脚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桑玦,了解桑玦眼中的自己。
少女和少年站在东桑树下。
“既然你背靠东桑长大,出生又戴着这块玉佩,就叫桑玦吧。”
“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就不是流浪小狼。”
那么意气风发,都让冷柔危怀疑是不是她。
原来她在无意间也对桑玦做过承诺。
再一转眼,仍然是东桑树下,只不过是在晚上。
少年在篝火旁,忐忑地问,要怎么才能报答她。
那时的少女竟然在半梦半醒间说,“那也不难,长大来娶我便是。”
冷柔危诧异地笑出了声。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梦话。
冷柔危顿足良久,慢慢明白,少女心事深藏,或许那个时候,她就隐约喜欢上他了。
一颗心越来越酸涩。
她的确不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对桑玦尤其是。
可能也因为她只对桑玦有过承诺。
冷柔危继续往前走。
紫衣少女道:“你在这等我,我去找药来。”
少女背影远去,紫色衣裙模糊,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桑玦的世界。
他穿过没有尽头的丛林,迷障,河流,慌忙去找。
“你有见过我阿姐吗?她穿着紫色的衣服。她很漂亮。”
“你见过我阿姐吗?她手里拿着一条银白色的鞭子。”
“你见过我阿姐吗?她是魔界少主。”
路途遇见半妖或半魔,有的对他图谋不轨,笑嘻嘻道:“唔,你阿姐?可能早就死了吧!倒不如你来陪我们玩玩!”
桑玦顷刻将他们撕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小兽。他不相信阿姐会死。
凶残可怖的行径让更多的半妖半魔颤颤巍巍地逃开,对桑玦避而远之。桑玦翻遍了整个暗渊,都没有找到,便向无人敢踏足的迷障更深处走。
“那个半妖疯了。见人就问他阿姐,答不上来的就杀。现在竟然失心疯到去迷障找人了,这不是送死是什么。”他身后有人悄悄议论。
“他阿姐能去哪儿呢?”
“说不定死了,说不定早就不在暗渊了。”
“嘘——千万别让他听到你说他阿姐死了。”
冷柔危掐紧了手,眼睛有些刺痛,跟着桑玦单薄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走进迷障。
衣衫被荆棘划破,桑玦浑然不觉,瘴气像蛇一样缠住他,蒙住他双眼,他只知道往前走。
“阿姐……阿姐……”他喃喃。
那些混沌之物没有吞噬桑玦,反在被他吞噬。
“她在哪?她还活着吗?”他在瘴气的围困中向前走,一路问,似乎在问缠住他的迷障,又似乎在问他自己。
桑玦捉住存活得最久,还没有被瘴气完全吞噬的混沌之物,那混沌之物像一块镜子的碎片,映出冷柔危的身影。那上面的影像,是她在巨大的漩涡中,离开了暗渊。
“你为什么要骗我!”一切情绪在这一刻爆发,镜子被桑玦捏碎,他在无人的迷障中,仰天喊,却无人回应。
“你为什么要丢掉我。”他的身体缓缓滑落,跪坐在地,低垂下头。
“啪嗒。”
晶亮的泪珠坠落,砸在迷雾里,不见了。
但这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桑玦重新站起来,走出了暗渊。
再次见到他活着出来的人大为惊骇,更是避而远之。有人想依附他,求他庇佑,他也不予理睬。
桑玦更加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每天除了修炼还是修炼。
暗渊之中人心惶惶,有人出于恐惧干脆组成一股势力合力围攻他,想先下手为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死于他手。但久而久之人们也发现,人不犯他,他不犯人。
桑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身受重伤,但他们依然没有人是桑玦的对手,桑玦恢复得也很快。等他伤好了,又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想破开上古封印。”有人悄悄跟踪过桑玦。
“那怎么可能?他真是疯过头了。”
“要是他的话,说不定真有可能。”
直到一天,暗渊被一股巨大的波动掀得天翻地覆,桑玦站在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的上古封印前,浑身是血。
他终于掀起眼皮笑了声,踏出暗渊,“我会找到你,阿姐。”
桑玦初入人世,漂泊在四域三十六洲,依然孜孜不倦地逢人就问,“你见过我阿姐吗?”
有人笑他,“你这傻子,谁知道你阿姐是谁?你不知道她名字吗?不会让人给骗了吧?”
桑玦道:“她是魔界少主。”
那人顿时变了脸色,摆摆手道:“去去去,我看你不止傻,还疯了,别来我这捣乱了。”
“你见过我阿姐吗?她是魔界少主。”桑玦又找了一个人问。
他对面的修士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道:“你说冷柔危啊,谁不知道她?我有门路,能带你直接到她面前。”
“冷柔危?是她的名字?”桑玦一把抓住修士的手臂,“你带我去,怎么去?”
修士古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只要进了这个传送阵,默念她的名字,就能直接到她面前。”
桑玦一脚踏进去,转眼天地骤变,兜头罩下一只大鼎,外面修士的笑声闷闷传来,“你这傻子,找谁不好,去找那个大魔头?与其到她那送死,倒不如把你的妖丹给老朽取用!”
桑玦才知中计,在鼎中横冲直撞,碎了他的天阶法宝,拖着重伤的身体将这老道杀了,找到一个山洞恢复伤势,跌跌撞撞继续上路。
那么广阔的天地,那么遥远的地方,桑玦就这么打听着魔界的位置,一步一步地走遍。
桑玦这样的人,警觉敏锐,怎会轻易受骗?
可他偏偏在找冷柔危的路上,被骗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被人骗得伤了琵琶骨,锁进浩浩荡荡的队伍里,运到魔域,成为了斗兽场中以命取乐别人的奴隶。
而这些,桑玦竟对她只字未提。
冷柔危恍然才发觉,前世重逢,她忘记桑玦,又和他成为对手,是多残忍的事。
冷柔危心脏酸涩,又因为这为她的执着酸软一片,酸得涌上眼眶,发热发疼。她加快了脚步,忽然前所未有地,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到底为什么,他这一场梦醒不来呢?
再往前,是桑玦笨拙地编铜钱穗。
冷柔危视线顿住。
这是两个场景的重叠。
一会儿是桑玦自己一个人,猫进藏书阁里,对着一本翻出来的书,边愁眉苦脸地认着编穗的步骤讲解,边毛手毛脚地对着编。
一会儿,是桑玦在偏殿请教拂绿,一步一步地跟着学。
编出来的穗子自然大相径庭,一个粗糙拙劣,一个稍微有点模样。
拙劣粗糙的,就是前世出现在她的生辰贺礼中,又被她丢掉的那一个。
怎么会?
难道他想起来前世?
冷柔危的心跳忽然快了,她快步往前,衣袂翻飞。
——扎进桑玦胸口的簪子,岩洞滚落的岩石。
——困住她无数次的迷沙幻境,其实困住的不止她一个,桑玦总是在外面,靠在与她一境之隔的地方坐着,默默出神。
——在她和贺云澜吵架时跑到庭院里陪着她的“银灰色小狼”,在无数个晴天或阴天,独自站在某处的树梢,什么也不做,就看着她的背影。
——在她要献祭霜缚给贺云澜铸剑前夕,偷走她的霜缚,等她上门兴师问罪。
——还有强行突破第三次成长期出关,杀上碧落山,闯云宫,破坏贺云澜融魂大阵,将她捞出来的妖王。
纷乱的回忆碎片化作一场鹅毛大雪,飘落下来,终年不停,一个岑寂的背影佝偻着脊背,跪在雪地里,九条银灰色狐尾拢着他怀里的人。
“都杀光了,阿姐,都杀光了。”在冷柔危记忆中缥缈的声音,喑哑喃喃。
冷柔危终于停下了脚步。
原来困住他的,是她死的那天。
冷柔危荒谬地笑了声,却忽然哽咽。
她以为做了一辈子的死敌,今生又朝夕相处,她早对桑玦了如指掌。
可这展开在眼前,安安静静、细细密密,全是她不曾见过的角落,织成一张网,接不住她的坠落,困住了他。
冷柔危挪得很慢,看着这个和她错过一生的人,忽然近乡情怯。
迟来的钝痛捶在胸口,闷得呼吸也一窒。
了解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心,为什么要这么久?
命运何以如此蹉跎?
何以误会良多?
他是她的死敌,也是她的爱人。
冷柔危从背后抱住了这一个失魂落魄的桑玦,她的脸贴近他落满了雪的脑袋,将他抱进怀里。
怀里的人怔了怔,没敢回头。
“我在。”冷柔危克制着发紧的嗓音,低声道。
片刻之后,大雪忽然停止。
梦境开始颤动,桑玦缓缓抬起结了霜的睫毛,一条新的路在眼前展开。
冷柔危将桑玦收为近侍,和他共闯秘境,携手御敌,互为后盾。
交锋、试探、远离又靠近,若即若离,缥缈不定的她。
直到她尝试着相信他,直到她在千军万马中握住他手,直到她穿过一片噩梦找到他,桑玦的心终于在此刻确定,在他爱冷柔危的时候,冷柔危也爱上了他。
前世今生的记忆融合了,噩梦退去。
榻上,冷柔危和桑玦同时睁开了眼,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彼此。
她们真正的重逢,从这一刻开始。
一个不由分说的拥抱,衣袂交叠,气息交织。
越过百年的时光、误会、生死和遗憾,失而复得,在双臂的环抱下成了圆满,心脏像渐盈的满月,从苦涩缺口中生长出喜悦,又溢出。
越强烈,越无声。
一切的语言都苍白,只能闭上眼,将一切感官放大,只想确定真实的温度,和可以紧紧相拥的踏实。
寂寂黑夜,唯有恋人重逢的心跳,噼啪炸如烈火。
“幸好。”良久,桑玦似从梦中回转,喑哑低叹。
冷柔危借着黯淡月光,看着桑玦的脸,抬手,还不待覆上他眼尾垂落的那一点星光,忽然就朝着那星光急速坠落,坠入一个汹涌的吻。
山茶花香浓郁迫人,化进经年的思念,陈年的酒一样醉人,将冷柔危缠绕。委屈、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又贪婪地,纠缠不休,一发而不可收。
冷柔危也抱紧了桑玦,放肆地拥有他的全部,掌控他的全部,放肆爱意经过身体,流向他。
恍惚染上醉意,隐隐想起追回霜缚时,曾经与桑玦决战的那个凉夜。
直到冷柔危的心跳也燃起同样的烈火,冰山也融化成绚烂春天,她才终于看清。
原来那个野蛮血腥的吻里,比恨还强烈的感情,是爱。
幸好。
幸好还能重逢。
*
第二日,城主殿。
“世子齐昀,骁勇无畏,心怀大义,在东海一战中亲身上阵,与蚌王缠斗,不幸身陨,今魔界少主冷柔危手握妖王谕令,请为摄政王,公子桑玦,身负天狐血脉,请为妖王,共主妖域,统领妖族事务,重修妖域正统。”
随着侍官将这封懿旨宣读完毕,城主殿内一片哗然。
冷柔危高坐上首,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世子死了,谁知道是不是她杀的?”
“就是,她一个魔界少主,竟趁着世子身死,把手伸到妖域的权力上来了,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
“她这魔女分明是要伙同她的相好篡权夺位!”
“可是……桑公子身负天狐血脉是真,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这……”
……
“当啷。”
冷柔危搁下茶杯的声音并不高,所有人却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整座大殿悄然覆上冰霜,无形的威压盖顶。
冷柔危从宝座上站起来,在众臣身上巡视了一圈,“齐世子已死,这是不争的事实。本宫今日让侍官宣读懿旨,不是和诸位商量。”
妖域众臣心底一震,面面相觑。
世子死了,魔域四万大军虎视眈眈,就驻扎在城外,如今真是骑虎难下。冷柔危若是动用强制手段,只怕他们这些妖域大臣,没有多少胜算。
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冷柔危缓缓走下阶,“要么,归顺本宫,要么——”
冷柔危微微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听。
大殿上落针可闻,妖域众臣忐忑起来,不知道她到底在听什么。
直到远处士兵交战的声音已经依稀能传进殿内,冷柔危视线扫过每一个妖域的大臣,清幽的声音犹如鬼魅,却如惊雷炸响,令人毛骨悚然,
“归顺齐世子。”
话落,“哗——”地一声,城主殿大门大开,士兵涌入进来,将整个城主殿文官武将围了个水泄不通。
桑玦一身长春花蓝色衣衫,银冠束着马尾,抬步跨进殿中,衣袍上银纹流动,扬眉一笑,丰神俊朗,举世无双,让人几乎忽略了他手上负在背后的那把长刀,锋芒雪亮,仍在滴血。
“谁愿意追随世子而去,”桑玦视线肆意扫过众臣,散漫道,“我来亲自送他一程。”
殿内殿外,殿下殿上,由冷柔危和桑玦分别展开的两面,形成合围之势。
气氛降到冰点,如此大的阵仗,竟落针可闻。
片刻之后,一位妖域大臣忽然拜倒,“恭迎摄政王、妖王入主妖域!”
鸦雀无声,众人目光看向桑玦,又看向冷柔危,心思已被这激昂的声音鼓动。
“你这个叛徒!”另一个妖域大臣跳出来,指向率先叛变的人,又指向所有人,“世子定是死于这对狗男女之手,他尸骨未寒,你们就毫无血性地倒戈!别忘了,王上还在苍狼谷,他一定会替世子报仇雪恨!你们就等着报应吧!”
众人还来不及惊骇,便见一蓬血泉喷涌而出,溅了一地,这位四重修为的妖域大臣头颅像颗菜,骨碌碌滚到地上。
没有人看清桑玦是怎么出刀的,只见一道银色月影闪过,桑玦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群臣,反手拎着仍在滴血的刀,举向众人,笑问:“想试试狼王的报应,还是想试试我的刀?”
众人惊得一身冷汗。
如今冷柔危坐拥四万大军,驻扎在城外,虎视眈眈。桑玦又如此狠戾,手起刀落毫不犹豫。比起在胁迫下背叛自己的族群,拥戴异族为王,桑玦至少还是妖族血脉,大妖的后嗣,也不是不可接受。
更何况成王败寇,一向如此,哪怕齐昀是遭人暗算,他输了就是输了。
风向骤变。
倒伏的麦子一般,城主殿转眼跪倒一片,众臣争先恐后地山呼,“恭迎摄政王、妖王入主妖域,二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隔着群臣,桑玦抬眼看向大殿之上,与冷柔危视线相对,蓦然一笑。
冷柔危心照不宣,勾了勾唇,抬手举起茶杯,热烈喧嚣中,唯独与他共贺此时。
“恭迎摄政王、妖王入主妖域,二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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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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