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圃里,春光明媚。
师徒二人皆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不远处,归终在花草间四处攀援,遇上顺眼的,摘下即食。
久安宁仰卧在竹木长板椅上,一腿弯曲,另一腿随意搭着,脸上盖着一卷书遮阳,姿态慵懒随意。
一旁的师无虞要矜贵许多,规矩靠于椅背,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双眼轻阖。
阳光愈发温暖,如冬日第一个烤红薯传递手心的温度,热烘烘盖人身上,羽毛扫过般酥麻惬意。
“师尊。”
书下传出声音,因受物件遮挡,听上去有些发闷。
“嗯。”
师无虞回应,音节短促得就像轻哼一般。
摘花吃草的声音自东边到了西边,仍然没等来下文。师无虞转身抬眼,看向肆意躺着的少女。
动静细微,久安宁仍敏锐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她揭下书卷,抬眼挡住刺眼的阳光,嘴角扬起。
“无事,就想唤师尊一下。”
师无虞语塞转回身,又闭上眼,胸前修长的手指无节奏地敲打着。
笑容真是比艳阳还惹眼。
余光瞥向被书卷盖着的脑袋,心底如春日化冰,变得温软。
师无虞眉心微动,浅瞳中的笑意溢至嘴角,脸上布满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
书下,久安宁望着因过近而看不清的字出神。
没想到,师尊竟真答应一起晒太阳的请求。
方才在廊下那会儿,周身都冷冰冰的,脸色铁青,说是如丧考批也不无为过。
搬了竹椅来花圃后,心情好像突然变好了,是不是还笑了来着?
久安宁眨眼带动脸部肌肉,慢慢将书卷移过,终于挪到能看向师无虞的角度。
她单挑眉向其看去,动作极为谨慎缓慢,目光逐渐向上。
身子、脖颈、下颌……
两道目光蓦地在空中交错缠绕,刹那间,如经耳鸣。
虫鸣鸟啼,叶摇水流,周围喧嚣全然听不见了。
归终嘟囔嚼东西的动静也好像远了,去了花圃南边。
对视两秒后各自都迅速别开。
院内的声音又都回到耳内,吵作一片。
久安宁目光撤回书卷内,做贼心虚般垂下眼睑,脸迅速热了起来。贴于脸颊的书页冰凉,也被染上高升的温度,无济于事。
偷看行径被抓个正着,内心的小人早已狂奔凤栖山上下十个来回,还打完一套晨拳。
心仿佛不在胸腔,而在喉间,随即就要跳出嗓子眼。
久安宁调用灵力,褪去脸上温度,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视,那说明两个人都在看。
他若没看,何以得知自己在偷看他?
倘若她不看,那怎能知晓自己被人盯这么久?
一番道理讲下来,理直气壮。不仅心虚不见踪影,还生出了几分讨要说法的架势。
“师尊……”
“安宁……”
久安宁从竹床上挺身而起,书卷从脸上掉落,语毕睁眼,又和侧身开口的师无虞对上视线。
灵力好像不管用了,脸上又热了起来。
方才讲的一番道理瞬间失效,她又失了底气。
“师尊先说。”
“你先说吧。”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不明说的默契在二人之间生成,都不想先开口,于是两人相向僵着,气氛微妙。
师无虞暗自捏诀,硬是调用不少灵力才压下翻涌的气血,故面色如常,作淡定从容状。
反观久安宁,耳垂脸颊都红得要滴下血来,再不采取措施,恐是要原地熟透。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无辜纯良的声音响起,打破两人间的古怪局面。
归终手拿一捧错落有致的花束,站于两人之间,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
祂抽出一根鲜花,塞入口中,吃得脆脆的:“我饿了。”
久安宁双手交叉抱胸,轻抬下巴:“你这不吃着吗?”
祂又选了根花,慢慢嚼着:“吾想吃你平日吃的东西,煎炒蒸煮。”
“你不会是想使唤我去给你做吧?”
久安宁危险地扫视归终全身,隐有抬手召来折玉的迹象。一人一枪,现下虽仍未和平相处,但在打杀方面达成共识。
“不做就算了,那十五吾也……”
久安宁跨步上前,劈手夺过花束,直接捏作一团杵进少年嘴里,堵住了还未说出的话。
“等着!”
久安宁皮笑肉不笑,踢开竹床腾出空道,向着灶房而去。
行步力度之大,就差一步一个坑,头上发髻也随之晃动,足见其愤懑。
“你要与她坦白了吗?”
归终被花团塞得腮帮子高鼓,费力咀嚼捋直舌头,含混不清说道。
“什么?”师无虞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话。
少年噎得紧,白眼越翻越大,毫无余力再回答。
祂迅速抽身趴至水池边灌了一大口,擦去嘴角水滴时缓了过来:“你刚才不是要跟小疯子说那事吗?那等什么时候说?”
泛冷意的春风生起,吹动师无虞的一缕青丝。他知晓了归终所说何事,眼底残余笑意随着风止,归为沉寂。
“尚未想好时候,再放放。”
“为何?”归终蹲在水池边,不解反问,“她总要知道的。”
“安宁如今一心修行,隐有问鼎江湖的野心。”
缺席的七年,修为飞速见长的同时,少女眉眼间的凌厉渐显,师无虞首次对时间流逝感知得如此清晰。
无人知晓女孩为何日夜沉湎修炼,乃至有些急功近利。他未过追问,只是觉得如此也好,日后能省去不少心。
师无虞眼睫一颤,沉声继续开口:“旁人琐事不该扰乱她,同辈之中,她已属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再教上些时日……”
“还能再教多少时日?算过吗?”少年喝声打断,眼神复杂地看向身前人。
男人缄口不言,眸光同衣袍颜色般幽深。
“之后呢,她去哪?你怎么办?”
“大道三千,宗门散修,自有她的去处。”
女孩方才盖脸的书卷躺在地上,草根水渍浸湿页边。
拾起它的人指尖轻抚,所过之处迅速干了起来,晕花的字迹却无力回天。
前者师无虞答得干脆,后者却是闭口不提,他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尚未想好时候,再放放……
天底下没人能对未来的事十拿九稳———倒也有个人选。
师无虞看了眼还在咬手指的少年,索性又移开了目光。
两大亘古神兽镇守修界,自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行识往知来之责。
狌狌早早修炼成体,存世履职多年。唯独归终的前代兽识仅是陷入长眠,久久未散。
全然不放心接班幼体的样子。
修界对归终的态度转变,印证了前辈的担心不无道理———从最初的寄予厚望变为如今的放任发展。
“你那是什么眼神!”少年气得怪叫,一个不留神向池内躺去。
师无虞提前退步闪身,躲过所有溅出的水花。
归终少年心性,经此一插曲,准备跟师无虞刨根到底的心思瞬间抛之脑后。
“看吾笑话!你把她蒙在鼓里,当心日后被她使着折玉一枪封喉!”
“若那时她有这等本事,我在师界也算教导有方。”
师无虞留下轻飘飘一句,携书离去。
*
久安宁坐在灶台前,低头用小刀磨着物件,折玉泛着寒光立在一边。
灶台煮着汤粥类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少女埋头忙于手中,无心头顶的气味。
金属枪身一震,惊起地上的灰尘,呛得久安宁连连咳嗽。
她抹亮刻刀,吹去物件上刻出的粉末。
“不想与我待着?”
折玉停了声响,隐隐有些傲娇之象,还未作出反应,少女继续张口。
“不想就滚出去。”
话音落,枪头顿时寒光更甚,本以为少女会顺着话哄人。
久安宁专注削磨物件,膝盖上积成一小堆细灰。
雕刻图纹繁琐,引得她头越来越低,几乎是要凑近物件磨刻。
她才不会老实为归终下厨,只是找着这个机会开溜,避人视线做这事。
折玉又一次振起灰尘,这次久安宁二话不说,长腿一伸,将其踹了出去。
长枪躺在厨房门口,一股幽怨缓缓升起。
少女目光只放在手中,没顾上说话,屋内只闻柴火偶尔烧得噼里啪啦。
刀尖拐过最细的一道弯,久安宁稍微抽出心神,边刻边说。
“以为自己是谁?亘古的老东西。倚老卖老在我这可行不通。”
走至附近的师无虞脚步一顿,犹似一根冷箭插入背中。
“分明当我祖宗的年纪,天天指望我个小辈来哄,今日还莫名甩脸色。”
又是一根冷箭,师无虞身形僵硬扶墙。
“人在屋檐下,我自然顺着。日后遇上更好的,且看我换不换!”
三根冷箭将师无虞压得直不起腰。
他额头落下一排黑线,内心充斥心酸。
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徒弟也嫌老了。
此番言论看来,貌似还不只嫌他老。阴晴不定、倚老卖老、以势压人………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整日被归终唤作老东西便罢,他素来懒得与之辩驳,也从未觉得年岁大有何不好。
可如今,连养大的徒儿也学了这个口癖背地唤他。
师无虞嘴角抽动,面上浮显无奈和心碎,平生头次因年岁自惭形秽。
久安宁骂得爽快了,难得见折玉未生出动静,遂向门口望去。
余光瞥至门框边的黑袍一角,心倏忽一紧,刻刀擦过指尖,划出道冒血口子。
她失神轻叫出声,随即门口光线一暗,黑袍涌了进来,急促的声音响起。
“伤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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