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坦白

花圃里,春光明媚。

师徒二人皆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不远处,归终在花草间四处攀援,遇上顺眼的,摘下即食。

久安宁仰卧在竹木长板椅上,一腿弯曲,另一腿随意搭着,脸上盖着一卷书遮阳,姿态慵懒随意。

一旁的师无虞要矜贵许多,规矩靠于椅背,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双眼轻阖。

阳光愈发温暖,如冬日第一个烤红薯传递手心的温度,热烘烘盖人身上,羽毛扫过般酥麻惬意。

“师尊。”

书下传出声音,因受物件遮挡,听上去有些发闷。

“嗯。”

师无虞回应,音节短促得就像轻哼一般。

摘花吃草的声音自东边到了西边,仍然没等来下文。师无虞转身抬眼,看向肆意躺着的少女。

动静细微,久安宁仍敏锐察觉到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她揭下书卷,抬眼挡住刺眼的阳光,嘴角扬起。

“无事,就想唤师尊一下。”

师无虞语塞转回身,又闭上眼,胸前修长的手指无节奏地敲打着。

笑容真是比艳阳还惹眼。

余光瞥向被书卷盖着的脑袋,心底如春日化冰,变得温软。

师无虞眉心微动,浅瞳中的笑意溢至嘴角,脸上布满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

书下,久安宁望着因过近而看不清的字出神。

没想到,师尊竟真答应一起晒太阳的请求。

方才在廊下那会儿,周身都冷冰冰的,脸色铁青,说是如丧考批也不无为过。

搬了竹椅来花圃后,心情好像突然变好了,是不是还笑了来着?

久安宁眨眼带动脸部肌肉,慢慢将书卷移过,终于挪到能看向师无虞的角度。

她单挑眉向其看去,动作极为谨慎缓慢,目光逐渐向上。

身子、脖颈、下颌……

两道目光蓦地在空中交错缠绕,刹那间,如经耳鸣。

虫鸣鸟啼,叶摇水流,周围喧嚣全然听不见了。

归终嘟囔嚼东西的动静也好像远了,去了花圃南边。

对视两秒后各自都迅速别开。

院内的声音又都回到耳内,吵作一片。

久安宁目光撤回书卷内,做贼心虚般垂下眼睑,脸迅速热了起来。贴于脸颊的书页冰凉,也被染上高升的温度,无济于事。

偷看行径被抓个正着,内心的小人早已狂奔凤栖山上下十个来回,还打完一套晨拳。

心仿佛不在胸腔,而在喉间,随即就要跳出嗓子眼。

久安宁调用灵力,褪去脸上温度,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视,那说明两个人都在看。

他若没看,何以得知自己在偷看他?

倘若她不看,那怎能知晓自己被人盯这么久?

一番道理讲下来,理直气壮。不仅心虚不见踪影,还生出了几分讨要说法的架势。

“师尊……”

“安宁……”

久安宁从竹床上挺身而起,书卷从脸上掉落,语毕睁眼,又和侧身开口的师无虞对上视线。

灵力好像不管用了,脸上又热了起来。

方才讲的一番道理瞬间失效,她又失了底气。

“师尊先说。”

“你先说吧。”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不明说的默契在二人之间生成,都不想先开口,于是两人相向僵着,气氛微妙。

师无虞暗自捏诀,硬是调用不少灵力才压下翻涌的气血,故面色如常,作淡定从容状。

反观久安宁,耳垂脸颊都红得要滴下血来,再不采取措施,恐是要原地熟透。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无辜纯良的声音响起,打破两人间的古怪局面。

归终手拿一捧错落有致的花束,站于两人之间,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

祂抽出一根鲜花,塞入口中,吃得脆脆的:“我饿了。”

久安宁双手交叉抱胸,轻抬下巴:“你这不吃着吗?”

祂又选了根花,慢慢嚼着:“吾想吃你平日吃的东西,煎炒蒸煮。”

“你不会是想使唤我去给你做吧?”

久安宁危险地扫视归终全身,隐有抬手召来折玉的迹象。一人一枪,现下虽仍未和平相处,但在打杀方面达成共识。

“不做就算了,那十五吾也……”

久安宁跨步上前,劈手夺过花束,直接捏作一团杵进少年嘴里,堵住了还未说出的话。

“等着!”

久安宁皮笑肉不笑,踢开竹床腾出空道,向着灶房而去。

行步力度之大,就差一步一个坑,头上发髻也随之晃动,足见其愤懑。

“你要与她坦白了吗?”

归终被花团塞得腮帮子高鼓,费力咀嚼捋直舌头,含混不清说道。

“什么?”师无虞一时未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话。

少年噎得紧,白眼越翻越大,毫无余力再回答。

祂迅速抽身趴至水池边灌了一大口,擦去嘴角水滴时缓了过来:“你刚才不是要跟小疯子说那事吗?那等什么时候说?”

泛冷意的春风生起,吹动师无虞的一缕青丝。他知晓了归终所说何事,眼底残余笑意随着风止,归为沉寂。

“尚未想好时候,再放放。”

“为何?”归终蹲在水池边,不解反问,“她总要知道的。”

“安宁如今一心修行,隐有问鼎江湖的野心。”

缺席的七年,修为飞速见长的同时,少女眉眼间的凌厉渐显,师无虞首次对时间流逝感知得如此清晰。

无人知晓女孩为何日夜沉湎修炼,乃至有些急功近利。他未过追问,只是觉得如此也好,日后能省去不少心。

师无虞眼睫一颤,沉声继续开口:“旁人琐事不该扰乱她,同辈之中,她已属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再教上些时日……”

“还能再教多少时日?算过吗?”少年喝声打断,眼神复杂地看向身前人。

男人缄口不言,眸光同衣袍颜色般幽深。

“之后呢,她去哪?你怎么办?”

“大道三千,宗门散修,自有她的去处。”

女孩方才盖脸的书卷躺在地上,草根水渍浸湿页边。

拾起它的人指尖轻抚,所过之处迅速干了起来,晕花的字迹却无力回天。

前者师无虞答得干脆,后者却是闭口不提,他也不知道作何回答。尚未想好时候,再放放……

天底下没人能对未来的事十拿九稳———倒也有个人选。

师无虞看了眼还在咬手指的少年,索性又移开了目光。

两大亘古神兽镇守修界,自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行识往知来之责。

狌狌早早修炼成体,存世履职多年。唯独归终的前代兽识仅是陷入长眠,久久未散。

全然不放心接班幼体的样子。

修界对归终的态度转变,印证了前辈的担心不无道理———从最初的寄予厚望变为如今的放任发展。

“你那是什么眼神!”少年气得怪叫,一个不留神向池内躺去。

师无虞提前退步闪身,躲过所有溅出的水花。

归终少年心性,经此一插曲,准备跟师无虞刨根到底的心思瞬间抛之脑后。

“看吾笑话!你把她蒙在鼓里,当心日后被她使着折玉一枪封喉!”

“若那时她有这等本事,我在师界也算教导有方。”

师无虞留下轻飘飘一句,携书离去。

*

久安宁坐在灶台前,低头用小刀磨着物件,折玉泛着寒光立在一边。

灶台煮着汤粥类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少女埋头忙于手中,无心头顶的气味。

金属枪身一震,惊起地上的灰尘,呛得久安宁连连咳嗽。

她抹亮刻刀,吹去物件上刻出的粉末。

“不想与我待着?”

折玉停了声响,隐隐有些傲娇之象,还未作出反应,少女继续张口。

“不想就滚出去。”

话音落,枪头顿时寒光更甚,本以为少女会顺着话哄人。

久安宁专注削磨物件,膝盖上积成一小堆细灰。

雕刻图纹繁琐,引得她头越来越低,几乎是要凑近物件磨刻。

她才不会老实为归终下厨,只是找着这个机会开溜,避人视线做这事。

折玉又一次振起灰尘,这次久安宁二话不说,长腿一伸,将其踹了出去。

长枪躺在厨房门口,一股幽怨缓缓升起。

少女目光只放在手中,没顾上说话,屋内只闻柴火偶尔烧得噼里啪啦。

刀尖拐过最细的一道弯,久安宁稍微抽出心神,边刻边说。

“以为自己是谁?亘古的老东西。倚老卖老在我这可行不通。”

走至附近的师无虞脚步一顿,犹似一根冷箭插入背中。

“分明当我祖宗的年纪,天天指望我个小辈来哄,今日还莫名甩脸色。”

又是一根冷箭,师无虞身形僵硬扶墙。

“人在屋檐下,我自然顺着。日后遇上更好的,且看我换不换!”

三根冷箭将师无虞压得直不起腰。

他额头落下一排黑线,内心充斥心酸。

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徒弟也嫌老了。

此番言论看来,貌似还不只嫌他老。阴晴不定、倚老卖老、以势压人………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整日被归终唤作老东西便罢,他素来懒得与之辩驳,也从未觉得年岁大有何不好。

可如今,连养大的徒儿也学了这个口癖背地唤他。

师无虞嘴角抽动,面上浮显无奈和心碎,平生头次因年岁自惭形秽。

久安宁骂得爽快了,难得见折玉未生出动静,遂向门口望去。

余光瞥至门框边的黑袍一角,心倏忽一紧,刻刀擦过指尖,划出道冒血口子。

她失神轻叫出声,随即门口光线一暗,黑袍涌了进来,急促的声音响起。

“伤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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