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子时刚过,两道黑影便从提刑司悄然飘出。

楚恬换了身藏青色的衣裳,原以为这种颜色会将他衬得沉稳一些,不曾想衣裳的面料是由云锦裁制而成,即便是在夜里,依然难掩其光丽灿烂的色泽,尤其是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衣裳仿佛镀了一层浅色的银辉,行走间晃动的褶皱,彷如冬天里的一湾波光粼粼的寒潭。

楚恬摸着这比自己命还贵的布料,不太敢大幅度地走动。

而沈阔则是一身黑衣装扮,外加黑色的斗篷直接盖过额头,一副黑色的铁皮面具遮了眉眼,怀中还抱着一把比手掌还宽的刀,刀鞘是以鹿皮包裹黑檀木制成,刀柄上更是用了红色的布带缠绕。

沈阔与楚恬相隔一尺的宽度并肩走着,沈阔察觉到了楚恬的局促不安,只当他是在害怕,于是安慰他道:“黑市经过一年前的那场大清洗过后,那里的人都收敛了许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沈阔看了楚恬一眼,见他神色有所松弛,接着又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些人非常地狡猾,最擅长的就是装无辜,稍不注意就会被他们带坑里去。”

“那我要如何才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我们想要的消息?”楚恬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完成这项重任。

“有钱能使鬼推磨。”沈阔淡声回道,“那儿的人大多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

说着,沈阔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抛给了楚恬。

钱袋子上还残留着沈阔的体温,楚恬小心翼翼地捧着,接着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锭。

楚恬惊讶地抬头看着沈阔。

“就这么简单?”楚恬半信半疑,如果只需给钱就能买到消息的话,那要他来有何用?

“但唯有一条规矩,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沈阔道,“他们不与官府的人做交易。”

“哦。”楚恬放下心来,原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两人都不是健谈之人,说完话后,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从提刑司到城西,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二人也只寥寥说了几句话。

最初的黑市,与普通集市无异,只因京中地段有限,不能容纳所有人当街摆摊,而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强者称王称霸,因此弱者只能另谋出路,刚开始,他们只是在夜色来临时,趁着别人收摊后出来卖点菜或者手工,但一晚上也卖不了几个铜钱,生活难以为继之时,胆量便会被激发,于是有的人便开始做一些违法的买卖,时间长了,便彻底地沦为了罪犯的巢穴。

现在黑市上鱼龙混杂,倒卖赃物,杀人放火,他们什么都干,唯独不做正经生意。

此前,阉人苗三圃为了在民间引发骚I乱,暗中与黑市勾结做出了无数伤天害理之事,苗三圃伏法后,沈阔趁机踏平了曾经的黑市,但仍有不少人趁乱逃之夭夭,未料到,仅过去了一年,他们便卷土重来了。

那些人一呼百应,很快就在城西一隅的废墟上搭起了屋棚,许是怕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业再次覆灭,现在的他们收敛了许多,而东宫那边则表示,只要他们不做烧杀抢掠等残暴之事,朝廷便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许多遭人嫌弃的老弱病残只能与黑暗作伴,而朝廷总得给这些无辜且可怜的弱者一处容身之所。

夜风萧萧,仲秋的季节,长京便已染上了冬的气息。

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方圆几里,像是被裹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瘴气,渗人的怪叫声更是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周遭灯火明灭,无端增添了些诡异的气氛。

在楚恬看来,这里俨然就是活人的地狱,那些穿行于街头巷尾的流民更是像极了随时都能索人性命的小鬼。

楚恬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沈阔轻声道。

楚恬挺直脊背看着沈阔,道:“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沈阔问。

楚恬没有回答,沈阔不知道的是,楚恬早已将生死看淡,他之所以紧张,仅仅是因为担心扮演不好角色而给沈阔拖后腿。

这里的人不仅言行诡异,有些人的相貌更是生得奇形怪状。

楚恬环顾四周时,突然有一个“怪物”冲到了他面前,吓得他一个激灵,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只有半张脸的人,他的另外半张脸皱缩在一起,布满了疤痕,瞧着应是被火灼烧过的样子。

沈阔见状转了下手中的刀,那人便害怕地绕开了二人。

“他......怎么长这样?”楚恬不敢相信那骇人的面容是真实存在的。

“他小时候和继母的儿子打闹时,不小心摔进了火盆里,虽是保住了性命,但因毁容严重,导致他被家里人嫌弃,邻里更是因为害怕多次报官,最后不得已才来了黑市,像他这样的人在黑市上还有很多,或是生来残疾,或是后天遭遇毒害,但更多的还是一些投机取巧之人,只为谋财而来。”

“您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天子脚下,五方杂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若想保得一方太平,必须随时掌握城中动向,但世道变化太快,仅凭提刑司的微弱之力,还不能掌握全局。”

闻言,楚恬似乎明白了东宫容忍黑市存在的原因,“坏人是抓不完的,堵而抑,不如疏而导。”

沈阔讶然,冰冷的面具也遮掩不住他惊喜的神情,他的眸色慢慢转为欣赏,过了片刻后,他才回道:“对。”

楚恬察觉到了沈阔微弱的变化,他为此暗自开心。

在这片诡异的氛围中,沈阔和楚恬两人中规中矩的装扮,反倒在黑市上成了异类。

两人就走进黑市这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已经收获了无数人的频频侧目。

楚恬虽面无表情,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个没有危害性的人,反观沈阔,虽然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可从他那耷拉的嘴角,也能得出这人不好惹的结论。

所以路过的人一边又惮于沈阔的不怒自威,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楚恬。

二人镇定自若地走到一间木屋门口,楚恬抬头一看,见门框左侧挂着一个写有“万宝阁”的木牌。楚恬打量了一眼这个破旧不堪的木屋,连门都是两扇朽木拼接而成,整个房屋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之感,楚恬担心这房子会不会突然被夜风吹塌的同时,又委实好奇这破屋中能有什么宝贝。

“吱呀”一声,沈阔用刀把顶开了门,楚恬进去的时候还顺手扶了一把门,生怕它散架。

进门后,入眼之处一团糟,这里哪里是什么万宝阁,分明就是废物聚居地。屋中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毛驴拉的石磨都有。

楚恬勉强寻了个空地站着,而沈阔则一脚踢开了挡路的蹴鞠,环顾四周后,用刀柄叩了叩满是灰尘的柜台。

沈阔一直敲了很久才等来了回应。

“来了!”一年过六旬的老头掀起帘子从后面钻了出来,不耐烦地喊道,“催什么催!”

“催命!”沈阔冷声回道。

来人姓陈名太宫,别看他白发苍苍且邋里邋遢,却是黑市的元老之一,黑市上的所有动向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陈太宫愣了一瞬,没好气地瞪了沈阔一眼,转头又问楚恬:“买什么?”

沈阔仍旧不信这地方能拿出什么好东西来,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道:“在下听闻梁上飞最近得了一批宝物,特来问个价。”

陈太宫微怔,“梁上飞?我可许久都不曾见过他了,他得什么宝贝了?”

楚恬知道对方在装傻,于是从腰间摸出了一块金锭放在柜台上,“陈老可别骗我,整个京城都传开了,有人从扶摇公主府盗走了稀世珍宝,试问整个京城,除了梁上飞有这个本事外,还有谁能从戒备森严的公主府全身而退?”

陈太宫脸上的寒霜瞬间化开,他拾起金锭摸了又摸,之后又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后才揣进了怀里,“公子是个实在人,那我也同公子讲句实在话,京中传言不可全信,朝廷那些酒囊饭袋,每次碰到侦破不了的案子就把罪责往我黑市栽赃,这些年,黑市可是替他们背了不少的黑锅。这次啊,指不定又是那姓沈的抛出来的幌子,想找个由头将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姓沈的?他说的是沈阔吗?楚恬疑惑。

听这语气,貌似怨气还不小,怪不得沈阔不愿露面。

“陈老,我是带着诚意来的。”楚恬又拿出了一锭金子,“都说梁上飞盗走的正是当年句兰国王子送给扶摇公主的聘礼。”

“你是说那尊冰晶无量佛像?”

“正是,那尊无量佛乃西域天池的冰晶化成初像,后经句兰国师修饰开光后便一直供奉于句兰国的瑶台寺,直至八年前才与句兰国王子一同入京。”楚恬道,“那尊佛像可谓世上所有佛像之最,很多人都想拥有,家父亦然,半月前偶然得知神偷梁上飞偷出了那尊佛像,便命在下前来求之,至于价钱嘛,都好商量。”

楚恬的谎言编得滴水不漏,言辞亦是十分地恳切,就连沈阔都信了三分,可那陈太宫却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绝无可能。”陈太宫斩钉截铁地否认道。

“你为何这般笃定?”沈阔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陈太宫哼了一声,坚持道:“梁上飞已经失踪了个把月了,即便那尊佛像被盗,也不可能是出自他之手。”

“梁上飞失踪了?”这个消息倒是令楚恬和沈阔感到意外,但不排除是陈太宫骗他们的。

“那陈老可知除了梁上飞以外,还有谁能从公主府盗出此宝?”楚恬又问。

“那我便不知了。”陈太宫哼笑一声后看向了楚恬身后的沈阔,“这拙劣的手段一次可行,怎么还想来第二次,真当我们黑市的人都是傻子不成?”

楚恬正不明所以之时,就听陈太宫对沈阔道:“你说呢,沈大人?一年前,你和东宫便以我们与苗三圃暗通款曲为由荡平了我们的居所,如今我们皆已夹着尾巴做人,怎的东宫那边还不满意,非要将我等赶尽杀绝不成?”

“陈老慧眼,但沈某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沈阔不装了,直接摘了面具,而楚恬则自然地退到了沈阔身后。

陈太宫直言不讳道:“沈大人的身段可是深深刻在了我心上,随便你如何伪装,我一眼便能将你认出来。更何况——”

陈太宫拿出那两锭金子,指着背面的凹痕对二人道:“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这记号是国库独有的标记,沈大人这是逗我玩儿来了?”

闻言,楚恬懵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阔。

此刻的沈阔觉得自己像极了跳梁小丑,他窘迫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来黑市之前去了趟东宫,离开前问太子要了点钱,太子也没问他要做什么,顺手给了他一袋,而沈阔只确认了数量,并未仔细检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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