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的日子顺了些。
清早,谢知遥送她到学堂,出门前总亲手替她梳头,今日编半环,明日束双鬟,隔几日便换一个新样。中午若抽得开,便把她接回院里吃饭,叮嘱她再回长老班上课,傍晚照例在门口等她,一起回去,从未断过。
见她衣裳过素,与他编出的发髻不甚相配,他自去置了几件素雅却合身的衣裳,回院时叫她换上。她原以为卞长老见了会说两句,谁知只是略怔,淡淡一句:
“谢知遥待你不错。”
看来仍是年少的谢知遥在青霄门的分量也不轻。
也或是无人真把他当个少年人的缘故吧。
药膳也常备着,只是他毕竟头一回养小孩,分寸没拿稳,有一回补得她鼻血都下来了,忙得一阵手脚慌乱,此后才改成偶尔添一回,他还笑她:
“你怎得身子骨这么虚还经不得好东西。”
近来他的温柔不似最初那般像在走过场。云倦明白这是她想要的“闹别扭之后的亲近”,偶尔也会想,会不会太给他添麻烦了。
总归她也不是真小孩。
日子过得这么稳当,但总不会事事让人如意。
可对于云倦来说,无论什么事,其实只要过得去就行,不必分什么顺与不顺。
甲班只五个人,都比她小一岁,还都是双灵根的好苗子,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点酸,只是让云倦没料到的是,其中之人不包括杜歧。
早自修时她去洗手回座,桌上练习用的符纸被换成染了墨点的废符,袖口溅黑了一点,身后有人偷偷笑,在卞长老看过来时便止住了。云倦只把袖子往里卷了卷,继续按着字帖写下去。
演练剑诀时大家把桌椅拉开留出中间的位置,她去柜上取草席,发现边角被划破,力气不大,未伤及内里,便当作没看见,翻一个面就坐下了。
午后回到座位,课桌面多了几笔稚气的涂鸦,歪掉的哭脸画得半点也不像她,倒是旁边那只青蛙——或许是癞蛤蟆?眼睛大大的有点类似,不过小孩子画得太糙了,她也看不出来。
她找来抹布把那些痕迹擦干净,放回抹布时见一个孩子正探头在她桌前张望,多半便是那位罪魁。
“画得还可以,可以试着练点字,现在需要这个。”
“啊!”
小孩被她冷不丁的一句吓到,回头见她仍是笑盈盈的,也不敢分辩,忙不迭跑回座位趴着了,倒像一只缩头乌龟。
“呵,你倒是脾气好的很。”
杜歧就坐在她的右边。甲班人少,都是一人一张长课桌,他如今也算是唯一一个还愿意坐在她旁边的人。曾问过缘由,他只说:
“这第一排,离得近看的也清,干嘛要为了你和那帮人一样去后面。”
他偶尔会对别人的“恶作剧”皱眉,多半嫌他们幼稚,也嫌她这般回应太过软。
云倦不去计较,她知道自己如今算是既得利益在身的人,修仙门派终究也是人间的门派。
他们还年幼,崇拜强者,又不服“为什么偏是她”,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心思。只要不撞到身上、不毁东西,这些恶作剧便不至于闹成事。
她也不打算告诉谢知遥——何况先前两人拿走又不小心踩脏了她的书页,已当众赔礼并去院里扫了一下午落叶,再生枝节也不过是让他徒添一层麻烦。
报复人是麻烦,被报复也麻烦。她想只要她不在意,那些小小的恶意就会在她这里终止。
只是她忘了,恶意的延续与否并不取决于中伤者,而在那些生出恶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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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早,谢知遥交代中午有事不来接,让她去食堂吃饭。
午课一散,孩子们像鸟群一样往外冲,走廊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声与脚步声,她向来不急,在最后面慢慢走,等人潮往前让开些再迈步。
出了门口的那一下,人流把窄窄的门槛挤成一条缝,胳膊肘乱撞,有人从她背后顶了一把,她脚下一空,膝头磕在青石上,掌心撑地擦出一条红。她没说话,只把身子坐正拍了拍膝上的灰,四周喧声却像忽地往里收,许多视线齐齐落过来。
“我看见了,是他伸手去的。”
丙班一个往日与她交好的小女孩先指了出来,指尖直直对着她身后那个男孩。
“不是我!”
那孩子脖子一梗,嗓门发硬,脸却白了。
人群里嘀嘀咕咕很快冒出来——
“她总最后一个走,也不慌,反正食堂给她留饭。”
“这两天还换新衣裳呢,发髻天天不一样。”
“中午谢师兄都接她回去吃热的,咱们吃的都是师兄师姐们抢剩下来的。”
“长老点名从不叫她挨训,她的符一拿上去就过了,我抄三遍还被挑毛病。”
“你不是说她昨儿那道写对,是有人先给她讲过?”
“就是嘛,谢师兄喜欢谁,谁就顺。”
七嘴八舌挤在走廊下,一句顶着一句往前拱,像要把这些时日的不痛快都挤在这一处。
云倦看了看掌心的红痕,动动膝盖还能行,便压下声音道:
“罢了,快去吃饭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话一出口就被嘈声盖住,那孩子趁乱要往外窜。
“站住。”
杜歧从前排挤过来,一把拦住那个要跑的,眼睛垂着,声音不高,却把乱响生生压住:
“道歉。”
“我没——”
杜歧不理他的分辩,仰着面,话一句一句压下去:
“说清楚,为什么推人。你背地里嚷她题都做得对,是谢师兄偷偷教的——可我也做出来了,卞长老教的就那些,你耳朵自己飘着,回去也不练,做错了跟谁都不相干。先道歉,再把这里的脚印擦干净。”
那孩子嘴唇抖了两下,眼圈忽地红了,低着头挤出一句“对不起”,朝她微微鞠了一下,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掉,转身就跑。
“饭后把印子擦了。”
杜歧皱眉冲他嚷了一句。
围着看的人面面相觑,四散小跑去了食堂。
人都走了,云倦缓缓撑地起身,膝头发烫,掌心还带着细细的刺痛。
杜歧嫌她动作慢伸手把她一把拎起,嘴角却是冷的,斜斜看她一眼:
“今天这遭怎么跟谢师兄说?还打算像往常一样,装作一点事也没有?”
她顿了顿,抬眼很平静:
“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们年纪小,总有口气要出,出了也就散了,去吃饭吧,别误了。”
杜歧的眉梢动了一下,想把火气按住,却忽地更硬了几分:
“不是这个理。你别总想着息事宁人——既然是谢师兄点名教的你,是他选的人,你就代表他,别让人觉得他看走了眼。你不在意可以,旁人看在眼里,就当他偏心、当他糊涂。我服不服你是一回事,门里的人服不服又是一回事,可你该有个样子,别让人以为你好欺负了。”
说完,他侧过身给她让出路,眼角余光扫过她膝头一眼,又没再说什么。
她先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认真道了一声“谢谢”。
杜歧冷哼一声,目光斜过去:
“少来,你笑起来可真讨厌。”
说完转身回了学堂。
杜歧有时候午间是不吃饭的,他会早上吃得多些,再揣两样方便带着的,反正食堂做的也没什么营养,不过若再表现的好些,以后也是会单独准备膳食的。所以他现在午时多半就留在学堂把早课没看完的又过一遍,偶尔抄两页功课。
他是个努力的人。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关于杜歧的去向却记不大真切,只觉他不像会留在青霄门。
这么个小门派容不住他那么多主意与打算,他虽然也会嫉妒不满,但对自己下手极严,从不屑做那些他认为“跌份”的事,就连以前看不起杏儿,也顶多只说两句风凉话,嘲讽几下,却从不会动手。
杜歧按理是要走更长的路,也不会是歧路。
膝头的火辣这时才慢慢显出来,掌心也在发紧,她垂眼看了一眼衣角的灰,想着傍晚该怎么和谢知遥说。
是照旧掩过去,还是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
边想边走,脚步不知不觉就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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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小月,现在是在对我告状吗?”
谢知遥站在灯下看她,眼里带着笑意,语气半真半玩笑,看她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像是在认真却又不想把话说满。
云倦把学堂门口的事简略说了七八分,只说人多拥挤,被人一顶,擦了些皮,那人已经当场道歉了,没再闹大。
推她的是谁并未点名,只在说在末尾的时候把掌心递过去,像是把“受了委屈”这件事也一并递给他看。
谢知遥接过来,先用温水洗净她掌心,再用薄薄一层药膏按下去,动作稳而轻。
“可还有别处伤,给我看看。”
她把裙角略略掀起,露出膝上的擦破:
“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谢知遥应了一声,将药膏与细布放在桌案上,又叮嘱:
“按这个敷上,这几日别碰水,走路慢些。”
他捧着手看着上面的红肿,语气仍温:
“往日你遇到这一类事,是不与我说的,这一次怎么不同了?”
“因为我现在是谢师兄亲教的,在外头便是你的门面,就算我不在意,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谢知遥失笑,又在她掌心轻吹了下,让药气散开些,随口道:
“这些话,定不是你自己想的——谁教你的?”
她顿了一下,眼睛又不由自己飘开了:
“就是我自己想的…”
谢知遥也不拆穿只点了点头:
“也好,能这样想就好。以后遇着这等事,不必逞强,我不嫌你麻烦,也不许别人把你当成好欺负的。”
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
“明早我去和长老说一句。既然你不愿点名,我也依你,只请余管事再教他们守一遍门里的规矩,不点名,不追事,自此不得再有推搡——小月,这样可好?”
“听师兄的。”
乖巧的样子深得谢知遥心意,把她受伤的手按在掌中片刻,确认热意退了些才放开。
“今晚等药劲儿过了再练功课,我再给你准备一碗药膳。”
药膳很苦,不过云倦也会咽下去的,但提到还是会皱眉。
谢知遥失笑,曲起手指在她的鼻尖处一滑。
“之前都面不改色就咽下去,我还真当你尝不出咸淡。”
“我会喝下去的…”
“今日受委屈了所以不藏着啦?那师兄给你再准备两颗糖,喝了药再吃。”
云倦很想说不需要,她不怎么爱吃太甜的,但现在的师兄看起来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就没打断他。
谢知遥收拾了一下药盒就要去为云倦准备药膳,当然还有饴糖——月初就备着,但总有些小孩不想吃的模样。
末了他摸了一下云倦的头,低低地说:
“小月,你能依赖师兄,师兄很开心。以后若受委屈了也不要自己独自一人,师兄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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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药膳,又给膝盖处上了药之后,云倦写好了课业打了个哈欠就准备睡下了,咂嘴全是饴糖那股甜腻的味道,又倒了杯凉茶冲淡。
膝盖上的伤走路倒没什么太大影响,但那药膏敷上去却痒得很,云倦只能踩在凳子上,掀起裙子,尽量只隔着绷带去抓挠一下周围的区域,表情还带点龇牙咧嘴。
正在此时,门被敲了两下,外头笑声拖长:
“小月亮——师兄来看你了。”
云倦被惊到,手一滑按在伤口上,低低“嘶”了一声。
“小月亮,你怎么了?”
“…没事,师兄等等我,我在穿鞋呢。”
今天才周一,通常夜晚的师兄只会在休息日前一晚出现,所以云倦没有预料,平日的门还是锁着的。云倦连忙小步走了过去,怕晚了一步门闩又会惨烈牺牲。
谢知遥站在门口,眉头紧着,先从她脸上扫到屋内尚亮着的灯火,明知她并无要睡的样子却仍带着笑意开口:
“灯还亮着,怎么就已经先睡下了?”
云倦把门开得更大一些,侧身请他进来,背在身后的那只缠着纱布的手始终没放下来.
“师兄请坐,我倒茶。”
话头一转便要去案前拿盏,他却在她回身的空隙里看出了不对,目光落在她别扭得过了头的姿势上。
“小月亮,你这只手怎么了,给师兄看一看。”
谢知遥走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烛火跟着一颤。
“小月亮,手给我。”
云倦终究把手交过去,他指腹在纱布边缘轻轻一拨,确认没有渗血,脸上的笑意却收了个干净,目光由温转沉,低声问了一句:
“还有血味,哪里还伤着了?”
云倦只得又将裙摆掀起些,膝上的擦破因为方才一按又渗了细细一线,在白布上尤其显眼。
“是谁做的?”
云倦把手指轻轻按在布边,尽量把话说得平常:
“中午放学的时候门口挤成一团,被人一顶,已经当场道过歉了,那人不是故意的,也不重。”
夜里的谢知遥没有白日那般好糊弄,他掌心覆上去,像要替她抹去白布下那点血痕,语气里带了几分责怪:
“小月亮在撒谎。”
随即谢知遥便说出了几个人名,每说一个就要停顿些许观察一下云倦的反应。
说到那个孩子时,云倦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自然没逃过他的眼。
他牵着云倦到床边,让她坐好,受伤的腿平放在他膝上,从案上取过药膏与纱布,先剪去了沾了血丝的边角,再一层一层重新包扎。
屋里很静,只听见药布与皮肤细细摩擦的声响,云倦看他低着眼,指法细致而专注,神情却有一分冷,像是在把什么念头反复掂量。
云倦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白日的谢知遥虽也并不好懂,但总是有章有法,事到跟前总肯先把规矩摆在前头。
夜里的谢知遥则是另一回事,他好像从不压抑自己内心的想法,随口就能把“想你了”和“喜欢小月亮”挂在嘴边。
只要云倦显出一丝困乏,他便心疼又宠着地说:
“小月亮不必这么辛苦,要什么师兄都给你。”
云倦越发区分起了一人的两面。
白日的谢知遥需要的是一个乖巧懂事,偶尔也肯依靠他的小师妹:夜里的谢知遥却像猛兽得到心爱的东西,恨不得时时在目,热情直白而不肯让步。
大致以往那些“报复”的手段,多半也出自夜晚的他。
而他们似乎记忆并不相通,晚上的谢知遥也是来了才发现她受伤了;休息日清晨白日的他练剑也会短一会儿,偶尔自语“也不知为何每周总有一日身上酸”。
夜晚的谢知遥知道白天的存在却想分成两面,而白天的师兄不知道晚上的存在。云倦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如何去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
当下要紧的是,别让夜里的谢知遥为这点小伤去找那孩子的麻烦。
云倦把情绪收一收,放平语气:
“伤得不重,就是有点痒,那人已经道过歉了,师兄别为我太动气…”
谢知遥把最后一层细布按好,这才抬眼看她,露出一个在她看来有些瘆人的笑:
“小月亮,很怕我去报复他吗。”
“不是…”
云倦回答底气不足,在她的设想里,夜里的师兄向来睚眦必报。
“怎么会这样?唉——”
谢知遥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掩住眼睛,像是失望又委屈。
“我在小月亮心里就这么坏吗?我难道会去跟一个小孩子生气吗?”
手掌下,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意。
当然不是“生气”,不过是想把那孩子的腿废一条而已,小事而已。
只两日不见,小月亮怎么就会伤了呢,伤她的人都该死,只是废一条腿还算便宜,且也会给她添麻烦,须得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不是!师兄一点都不坏,师兄是个好人!”
云倦忽地抓住他的手腕,语气也抬高了些。
还装着委屈的他隔着指缝看见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心下一动,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情。
反手把她的手扣入掌中,传来微凉的灵气治愈伤势。
“嗯,师兄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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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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