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除夕夜,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很热闹,修仙界也不例外。许也是因此,那些人才敢进行谋划了很久的行动。
顾瑶是一个被差去“处置些事情”的小弟子,本也准备和同门一起庆祝新年,深夜却被叫了过去。一路下山时只听前头的师兄低声叮嘱——
“挺一挺就过去了……手要稳,到时候下手狠一点,上面都是有赏的。”
她只当是吓人话,随列队一群人躲在暗处,等着愚蠢的猎物自己上门。
哪怕大概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料到最后会是那样的景象。
尸身横着竖着,断器半埋半露,雪与血掺在泥里,脚底一踩便陷下去,拔出来的时候带着一声黏响,分不清是肉泥还是土。
一阵忙乱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前辈清点完人手,叫高的先走,余下几个低阶的留下收尾。顾瑶弯腰拾起散落的令牌,把破裂的符纸掖进怀里,手背上干了的血痂一层层裂开,她抬眼四处张望,只觉得风更凉了些。
突然像是从某一堆阴影里听见极细的一口气,弱得近乎错觉。她停下来观察周围的人已经离了大半,还是折了回去,挪开一柄卷了边的铁器,又翻过两具尸体,泥腥与余热一齐扑上来,第三具掀起的一瞬间,她对上了一双眼。
那是个小男孩,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盯着她,一动不动。
“澄心真人,谢师兄已经到了。”
竹影一晃,旧年夜被收束回心底。顾瑶从案前抬眼,神色已复平静,她把指尖按在案沿,息了一口气。
“让他进来吧。”
正厅静得很,推门声一落,脚步未至,便听少年人温声行礼。
“掌门。”
顾瑶现年已九十余岁,在一众金丹修士里也算壮年,容貌停驻在三十出头。眉目温和,衣冠素净不张扬,不笑时自有一股压住场面的安定。她从案后起身,目光自谢知遥衣襟的折线落到指节,又回到那双清明的眼上,抬手示意他坐下。
“近来可还稳当?”
“都还稳当,多谢掌门关心。”
顾瑶又细细看了他一眼,才开口:
“有段时日未见了,我看你灵气更盛,像是到了要往上一推的当口——可有感觉?”
“这两月修行按部就班,心底也清,唯独那一线如隔纱,似是机缘未至。”
顾瑶点头。
“你是变异冰灵根,生来就比旁人锋利几分,但到了关隘也会更拗一点。到达金丹不是易事,当然不能像你过去几年在练气期接连突破那般轻松。修行贵在不骄不躁,你根骨在那儿,一定能上更高处的。”
谢知遥起身一揖复坐:“谨记掌门教诲。”
“甚好,青霄门幸而有你。若能在二十岁前破入金丹,便是修界前所未见。”
她略一转题,不动声色把门中琐事过了一遍,方道:
“卞长老同我提起,你近来对新收的小师妹留意得紧。她年岁小,你照拂她是好的,只是你担子也多,若觉辛累须早与我言。”
“并不麻烦。”
提起云倦,谢知遥的眼底柔和了一点。
“她性子安静,也肯学肯练,是个省心的孩子。”
顾瑶点头,又补了一句:
“照拂可以,耽误不行。你的修行是门里的脊梁,她的成长也要靠她自己站住。你替她遮雨可以,替她走路不可以。”
“是,弟子谨记。”
厅里只余风拂竹声与茶面的热气。两人又谈了几句,将门派的常例都过了一遍。顾瑶向来放心他的处事,也就不再多叮嘱。
末了谢知遥欲躬身告辞,顾瑶看他神色如常,心下略安,忽而一转平静地问他:
“外头有一桩事,前阵子有个小派在我们这一带失了人,过了几周在离城外不远的林地里又寻到一具尸身,死因不明,传言也杂。你在门里门外走得多,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谢知遥略一沉吟,眼帘垂下。
“山下的茶肆有人提过两句,但真假未辨,我未去细问。若掌门要用,我再把脉络听得实一些。”
顾瑶看着他,发现并无异样,本欲问一句“那日你有没有下山”,话到舌根终究还是收了回去,只道:
“罢了,死去的也不是青霄门中人,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便可。”
她起身,从旁边的案几上取过一卷素面书册,递到他手里:
“你的十八岁生辰就要到了,我记得你爱古书,这本书也算是名家,我前段时间因机缘巧合得到后翻阅过,颇有感悟。送你作一份礼。”
谢知遥双手接过,低头看了书名,依旧如常行礼:
“多谢掌门。”
他退步至门前,推门之际,顾瑶忽然唤他:
“知遥。”
他停住。
“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谢知遥没有回头,微微颔首,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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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休沐日,谢知遥原要带云倦下山走走,结果一大早被掌门唤去,回到院里时已要到午时了。
冬日的光暖得很,树影轻轻压在地上,院子里很安静。云倦靠在椅上打了盹,书覆在了脸上,呼吸细细的,发梢在领口处一动一动。
她今日这身是谢知遥昨夜亲自配的。发上只一支素簪,鬓边压一朵小白花,衣色清润,袖口与襟边各绣了两道极细的暗线,腰间细带一束,整个人看着干净又精神。云倦还小,也本不是那种一眼惊人的样貌,却被他收拾得清秀好看。
只是鞋不对。
脚上穿的是一双紫色的布鞋,颜色偏深,与昨晚配好的那双不成一套,远远看着就有点别扭。谢知遥看了一眼,心里失笑,又有些挑剔。
虽然让她自己搭配也好,但总得学点审美,看来以后还是得早起再为她把关一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正好罩住她一小块,衬得人身上都暖起来。谢知遥走近,低下身,先把她脸上的书轻轻挪开,露出那双安静的眉眼,柔柔地推了一下她。
“小月,醒醒。”
云倦先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把眼睛睁开,见是谢知遥,黑眸一下瞪大了些,忙把覆在脸上的书接过来放好,又把案上摆放的东西一一收整齐,才端端正正坐好。
谢知遥看了一眼就是几张纸还有墨笔被云倦压在书下,大概是她偷偷练字但不好看所以才藏起来的吧。
“师兄,事情办完了?”
“嗯。”
谢知遥应着,抬手在她发上拈下一点什么,指尖一捻,是从树下吹来的小叶片,顺势又把她鬓边理了理。
“那掌门找你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都是些琐事。”
云倦“哦”了一声,抬眼看他。
刚睡醒的黑眸还带了丝水汽,却直勾勾得看过去,像要把他面上那一层笑看得透透的。她又看了看他的袖口与衣角,神色很认真,过了一瞬才开口:
“师兄今天笑得……不太对。”
谢知遥愣了半瞬,眼角那点笑意像被她这一句按住,随即低低失笑,指节在她额前轻点了一下:
“小月看得太准了。回来的路上谁也没说,你倒先看出来。”
云倦没接话,只把座位让了出来,自己坐在另一边的小凳上,还将软垫也放在椅子上,拍了拍,示意谢知遥坐上去。
谢知遥看着她,那点被揭破后的窘意很快被按下,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心里却叹了一声——小月还是太敏锐了。
不过她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不快与其憋在心里,不如就直说了,她未必懂得太深,听过也就过去。
于是谢知遥坐了下去,上面还有云倦睡觉时靠着的余温。他从怀里取出一卷书,放到她手里:
“有人送了本师兄不想看的书,所以不开心。”
云倦低头一看,书名叫《澄心录》。
她随手翻了几页,纸面干净,言语里尽是“收心”“放下过往”有点佛学的思想。
云倦目色微顿,黑眸沉了一线。
她把书合上,学他那日的力道,在桌上“啪”地一搁:
“我也不喜欢。”
谢知遥愣了一下,随即心口一软,小师妹这是在体谅他呢。神情也松下来,眼里的笑意回了些。
抬手在她发顶摸了摸,语气也温下来:
“走,师兄带你去吃好吃的。”
“去哪家吃?”
“小月想去哪里?吃了这么多家店,也不跟师兄说说喜好。”
云倦被牵着跨出了门,问喜欢什么一向是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在脑海里对比了一下,还是说道:
“第一次去的那家吧,那里的菜还可以…”
忽然云倦想到了什么,扯了扯谢知遥的手,仰头看他。
“今天你还会把我丢下吗?”
谢知遥一顿,那天确实是事出突然,后面也想到了还有云倦在等他,所以尸体也没丢多远就匆匆回去找人了。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被找到了,不过那天除了许恺以外没人知道他下过山去,应当也是没事的。
也或许也要幸亏了那件事,让他与云倦这个奇特的小孩亲近了不少。
谢知遥低下头同她对视,眼神沉稳起来,像把话放到她面前一字一字地确认。
“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丢下小月。”
现在开启第一卷终篇,哎呀呀第一卷结束小云倦就要长大啦,养小孩要结束啦!要开始养老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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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除夕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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