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门是小门派,团圆宴讲究个实在。前山冬笋、后山白鱼、药圃青菜,再添几样从镇上早早采买回来的肉料与米面。规矩也简单,先汤后菜,老幼与来客先动筷,其余人就随意了。
灵菜灵谷也有少许,低阶弟子也就只能在除夕团圆夜能分到一小口,更小如新入门不到半年的就会以“你们尚小,吃得太补了反而不好”这样的说辞给免了。
除却这些,与民间年席也相差无几。毕竟不是大宗门,上座与来客的盘盏略丰些,余下弟子吃得也都齐整,不差哪一口。
上座敬语过后,堂内人声渐起。几位师兄师姐压着声谈近况:外门灵田今年收得稳不稳,阵眼换符用了哪家纸,明日谁下山送帖,衡川那边可还要留客一晚。有人笑说卞长老今儿只动了两筷素,旁人便招呼余管事别再巡了,坐下吃口热菜——
“除夕夜还能出啥岔子?”
最末一排坐的是新生。多半都是自穷苦人家来,家乡的年夜饭就算赶上好年成也未必这般丰盛。一个个这几日累得脚软,此刻抱着饭碗不松手。好在余管事催着伙房预备得足,锅里滚的从不见底,只会让他们撑死不会饿死。
年长些的师兄师姐在旁看得直乐,见有孩子抢食慢了,笑着把自家那桌的菜往这边一推。有人感叹:
“过年嘛,旧的不提,新一年只盼顺顺当当。”
云倦小口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她刚刚也去努力了一下,抢下了一大块连肉带皮的酱肘子,可是这东西好像无论什么时候第一眼看着很香,但真抢到了嚼着却没味道了。
“月月姐,炸虾——”
杏儿眼疾手快,盘子一落就探筷去夹,半道却和另一双筷子“当”地撞上。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让开,我先到的。”
“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两只筷子谁也不让,盘里那一圈炸虾被旁席几个小孩一拥而上,三两下“嗖”地抢了个干净。
“都怪你!”
“你力气小还怪别人?”
“好了,你们都有啦。”
云倦的筷子插到两人中间,把方才好不容易抢来的两只炸虾,一人一只放进他们碗里,神情无奈又好笑。
两人对着虾又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做了个鬼脸,端碗转开——明明同在甲班,还得挤一条长凳坐。
在杏儿与云倦算“异类”的情况下,愿意与她们同坐的也就杜歧一个。可这两人偏又不对付。上辈子因不在一班没闹过这一遭,云倦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给他们开了什么新的……因缘?
不过如果细想,两人的志向也是相投的,就是大概日后会为了谁爬得更高而吵一顿……很多顿吧。
还不及日后,眼下两人又为了下一盘酥肉再度拌起来了——杏儿说她先看见,杜歧说他先伸筷,盘子在两人中间一进一退。最后还是分成了三分,云倦获得了最大的一块香炸酥肉。杏儿夹到她碗里,油香热气直往鼻尖上扑。
——嗯,都是好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
“周、周枝杏……嗝……云、云倦——掌、掌门儿……叫、叫你们过去,嗝——”
余管事晃悠悠地靠着门柱站住,脸上扑着一层酒红,手里还提着只铜勺子往着二人的方向挥了一下。话头打着结,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旁边的师兄师姐见状立马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他,笑着同小弟子们解释:
“别怕他,平日凶是凶些,嘴巴也碎了点,但心是好的。喝了两口就这样,年年如此。”
余管事偏要挣脱,脚下一滑,竟顺着搀扶的人就软了下去,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仰头笑:
“今儿个好、好……都是好孩子,除夕嘛——该热闹!”
师兄忙把人拎起来架在肩上,又冲余管事笑道:
“行啦行,管事你就别管了,我扶你回去睡觉。”
师姐也附和道:
“对啊,今夜必定安稳得很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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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下头的热闹,上面的各位也总要端着些仙风道骨的架子,尤其今日还有外客在场。
顾瑶唤二人上前,也不过是借机让众人认一认新收的亲传弟子。云倦因近来由谢知遥管教,也一并点了名。
杏儿虽然灵根一般,不过三天就引气入体受到瞩目。掌门与卞长老试过后,也道她悟性极高。至于引气入体究竟是不是她自己来的,已不那么重要。
众人先夸了一番,又感慨青霄门又出了个好苗子,虽比不得谢知遥当年那般锋芒,却也叫人看好。
至于云倦,众人多夸她举止端整,礼数周全,眼神清明,跟在谢知遥身侧颇为安静乖巧——都是些表面功夫。复听说是他亲自所选,便又多看了两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掌门还算大方,又赠予了杏儿一些古籍还有一件低阶的聚灵器当作迟来的拜师礼与新年礼物,听到众人的夸耀声也难免觉得面上有光,多喝了几杯,后觉得乏了就先离开了。
杏儿被叫去同长老们坐一处,云倦也就换成坐在谢知遥旁边了。
“吃点这个,你在下头的席面是吃不到的。”
谢知遥夹了一筷子高阶灵药做的药膳到云倦碗中,看着她皱起的小脸笑了,又拿来蜂蜜倒了些许在上面。
“快些吃了,旁人看到你怕苦要用蜜裹着就该笑你了。”
——明明就是师兄自作主张。
云倦心里这么想,还是乖乖吃下了。这药依旧是那么苦,因为灵力充沛所以入菜也不敢费工,多半只是煮了煮,加了点调味料便端上来,吃着反不如下头那些寻常热菜。
“这便是谢小友点名要栽培的孩子?”
陆怀景举着酒盏靠近,云倦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先咽下嘴里的吃食,起身行了一礼。
“前辈新年好,愿真人新岁道体安康,行止皆顺。晚辈云倦,承蒙谢师兄照拂不弃才得选中。”
“嘴倒是甜,根骨看着也清正,就是这身打扮——”
他目光自她鬓侧两只小绒球滑到精美的服饰,又扫过一圈,与席上清简的月白素衣格调不合,便转头笑向谢知遥:
“修行贵在静心养内,不于外在。你为师兄的,总也要叮嘱两句。”
云倦闻言,连忙抢了话头先低声认错:
“是我自己要穿的,其实师兄也为难……谢今日前辈提醒,我知道有失分寸,以后——”
“清衡真人。”
她话未完,谢知遥已起身一揖,侧一步将她遮在身后,神色温润:
“师妹年岁尚幼,入门未久,童心未改。我青霄门不以衣色论道,教她守规矩、稳心气是第一。至于衣裳,随俗而已,不必先从夺其天性做起。修行在心,不在襟袖。”
语气不疾不徐,配合他那一笑,尽显礼数周全。
陆怀景一滞,盏中酒晃了晃,终是笑了一声:
“也罢,年少些,总要有些颜色。谢小友教得紧。”
他抬手示意二人坐下,不再多问。低头掩去眼底一线暗色,饮了口酒。
随后陆怀景就坐在了谢知遥旁边的座上,同他攀谈起来,多得也无非是一些端着前辈的架子,仗着自己还是金丹,谢知遥再怎么年少有为也还卡在练气九阶来教导他。
车轱辘话一阵一阵的,云倦被师兄遮住只能听个大概就觉得昏昏欲睡,也就师兄还是好脾气句句都有回应而且尽显谦逊。
啪嗒一下,一枚肉丸自她筷端溜落,沿着盘沿滚了半圈,偏巧在转角处磕了下,油迹一线飞起,点在了谢知遥的衣襟上。
云倦一惊,忙要起身,袖口却扫到了案上酒盏,清响一声,酒水倾泻,又溅脏了两人的衣摆。她下意识去扶,手背也被酒波一荡,凉意透了进来。
谢知遥按住她的肩,让她坐稳,随手抽帕拭了两下,仍带笑意:
“小月,别烫着。”
他起身拱手:“失礼,去换一身。”
陆怀景侧目,似笑非笑:“谢小友何必如此拘礼?净尘诀一拂,片刻事耳。”
谢知遥还礼,语气温和:
“堂上有规,席间不动术法。况油腻气重,净诀只能去垢,气味未必尽除,恐扰了诸位的口味与药膳灵意。失陪片刻,劳清衡真人含笑。”
他话落不卑不亢,转身与云倦一道退下。
出了正堂的热闹,廊下风一收,灯火被隔在身后,只余雪气与松香。
谢知遥带着云倦停在一处僻静处,抬指一拂,净尘诀落下,酒痕与油迹像被风抹去一般,衣襟袖摆转眼干净如初,连油烟气也散得一清二净了。
他俯身看她,目光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方才那一下——是故意的?”
云倦鼻尖却先是一动,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股香味不重,极薄,像从玉里渗出来的冷甜,并不是药膳与松烟的味道。她抬眼看他:
“刚刚那位一直往你这边靠。”
谢知遥笑得更有意味了些,指尖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小月是在关心我呢。”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小匣递到她手里。匣盖一推开,是一支细白的玉簪,簪身极素,只在背脊处以极细的金色纹路绕了一圈,玉质温润,落在掌心里会慢慢发热。
“新年礼。”
“明日我给你换个发式,这支日后都戴着。簪尾里藏了一个小阵,若有敌意逼近,会起一层薄屏,挡一下便够你退开。”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
“这与掌门给周师妹的是差不多的,你安心戴着便是。”
云倦“嗯”了一声,把匣子合好捧在掌心。这个簪子看起来只是寻常首饰,但是若算上师兄布的法阵,也是个中阶灵器了。
哄小孩当她不识货呢。
最后谢知遥让她拿出往日上学时疾行用的玉佩,因最近都是师兄接送,所以少有用到。指尖在上头轻轻一点,符纹被唤醒,亮了一线。
“你就先自己回——”
话到这儿他又顿了顿,似在权衡,终是牵住她的手笑了一下:
“算了,我送你一程。”
谢知遥指诀一掐,脚下灵光一闪,月影一晃,二人已在院门前。云倦还未回神,先看了看四下安静的小院,再抬头:
“师兄……已经晋了?”
在门派法阵里可以使用瞬移诀的只有金丹以上。
谢知遥只是笑:
“小月可得替我保密。”
云倦点头,看到紧闭的屋门,想到要送给师兄的生辰礼还放在床边。
“师兄,我也有礼物给你。”
“哦?小月要送我什么?”
“就在屋里,我马上去拿给你,师兄你就在这等我。”
说完云倦就要抬脚,但被谢知遥拦住了。他把云倦手中的匣子打开,将玉簪插入她的发髻,语气温柔却认真:
“今夜我回来会晚些。若到了夜里我还没回,你不要出门,也不用等我,一觉睡到天亮,师兄就回来了。”
云倦眨眨眼,感受到玉簪上的灵气隐隐要被唤醒,装作不知。依旧如往常般乖巧点头应下。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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